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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船已經靠岸，下船的和上船的下下上上，互相推擠著，叫嚷著，渡口好不熱鬧。
“阿成哥……”臘梅含著眼淚叫了一聲。
阿成聞聲，扭頭看了看，又轉過臉對著臘梅：“臘梅……”
但此時此刻，臘梅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任憑淚流滿面，一轉身，急急朝來是路上奔去……
“臘梅——”阿成頓感失落，追出一步，喊。
但臘梅沒有停步，更沒有轉身，很快就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影中……
這時的阿成也想起這次分別以後，自已不知怎麼過了。
“開船嘍，還沒上船的趕快上船嘍，”船老大在船頭看著渡口還有幾個人站在那裡便喊了起來。
阿成聽到喊聲，只能急匆匆地三步並作兩步奔向擺渡船。
當阿成回到楊家渡村村西頭時，已過了當晝過了。
阿成原來的家，就是原來那兩棵高大挺拔、冠形樹枝濃密的新木姜子樹下的屋子，他已經進不去了。
自那屋子歸了大阿伯，大阿伯就讓自已家的大兒子和媳婦，也就是阿成的堂兄阿榮和阿榮的女人住了進去，過起他們一家的小日子了。
阿成對臘梅說自已無家可歸，沒明說，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每當路經自已原來的家，他總是不扭頭，看也不看，因為看了，心就一陣刺痛。但不看，心也痛。
這時候，正是麥收時節，烈日當空，麥子早已變得焦黃，農人們都到地裡去割麥子去了，連孩子都跟著到地裡去揀麥穗，所以村中人很少，幾乎就阿成一個人在走。
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恩榮堂，他停下腳步，朝四周看了看還是沒人，於是，乾脆就在那刻著“恩榮萬代”四個大字的三門四柱五樓式石牌坊下，放下肩上的包袱，坐了下來，擦拭著額上的汗水。
阿成似乎並不急著回他現在住的大阿伯家，因為他心裡明白，為了參加抗日自衛團，自已已經幾天不在家了，一回家，肯定是一頓責罵，然後就給逼著到地裡去割麥子。
大阿伯有七八畝地，其中的一半原來就是阿成他阿爹的份，後來讓大阿伯連騙帶哄地買了去，前幾年，自家房子菜園也歸了他，自已倒成了吃大阿伯家閒飯的人了。
什麼都沒阿成的份，還管什麼割麥子？
這次阿成獨自一人到鎮上去，要參加抗敵自衛團，是想了好久才決定要做的事情。
三天前他到鎮上去，對大阿伯說的藉口是要割麥了，到鎮上的鐵匠鋪子打幾把好使一點的鐮刀，實際上就是為了報名參加抗敵自衛團。
阿成為什麼要這樣想？
因為，阿成的父親是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的，屍骨全無，現在日本鬼子打到自已家門口了，又是飛機炸彈，又是開槍開炮，又是殺平民百姓，家仇國恨啊！更何況父仇子報，一定要報，現在不報，何時能報？
這已經是他想了好久的事情了。
正好，前幾天有傳言說抗敵自衛團正在招募壯丁，他想也沒多想，就找了那個藉口，去報名，而且義無反顧……
但沒想到，在抗敵自衛團指揮部磨了三天，人家就是不要他。
他非常失望。
這失望來自好幾個方面。
首先，父仇子報一定要報的願望落空了；其次，他讀過書，懂得一個男人應該修身齊家平天下的，但徒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怎不令他惘然惆悵？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這最後一個問題最現實。那就是，他是到鎮上打鐵鋪打鐮刀要拿回去割麥子的，應該是最多一天就能走個來回的，現在三天過去了，總要回去，但一想到回去，大阿伯肯定要問個究竟，說，還是不說？但不管說還是不說，結果恐怕只有一個，大阿伯就算不打死他，也會罵死他的。
因為他大阿伯已經幾次三番地對阿成說過，你父母都已過世，我大阿伯嚴父慈母一個人都做了，什麼是“慈”？就是管吃管喝，什麼是“嚴”？就是，若敢頂撞，違抗“父”命，一定棍棒加身。
事實上，這種棍棒加身，在父母過世後到大阿伯家兩年多的日子裡，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怎麼辦？就這麼辦，在沒想到一個兩全之計之前，先到恩榮堂避一避毒日頭再說。
這樣一想，阿成就起身，一陣小跑，就跑進恩榮堂，走過大殿，避開享堂，穿出後院，在左邊側殿裡找了一個通風的陰涼處，就半躺著坐了下來。
他為什麼要避開享堂？因為他曉得他的先生正在裡面教他的學生，那一陣陣朗朗的讀書聲就是證明——他既想找先生，又怕他的先生看見。這真是一種矛盾的心理。
阿成現在對先生的怕，和小時候的怕，早已不一樣了。
小的時候，他就怕先生手裡的那把大尺子，吹鬍子瞪眼地吼，出去，不讀書不知禮的野蠻小囡，再叫，再鬧，把你們爺孃統統叫過來，一個一個捉回去，關起來，不許出門——
但自他八歲那年進了恩榮堂，在孔老夫子的牌位前恭立，拜過孔老夫子，向先生作揖，進書屋，做了四年多的學童之後，反而覺得先生可敬可親，連他老花眼鏡後兩個又大又渾濁的眼珠子和搖頭晃腦念起書來的滿嘴白沫，也不那麼叫人噁心了。
——現在怕見先生，是怕先生責怪，說他半途而廢，不求上進，虛度光陰。
阿成在想，如果先生看到自已會不會劈頭蓋臉地一頓奚落：“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可是，不上學，是他阿成的錯嗎？
但他又想見他的先生，說實在話，這一兩年來，他時時刻刻不在想著先生和對先生對自已的教誨。
為什麼？在這個村裡，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先生一個人了。
這時，課堂裡傳來琅琅讀書聲。其實那一段阿成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瞭然於心了，所以一聽到這裡，他也琅琅出聲，接了下段：
“……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