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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有一個扛槍的人走出指揮部大門，點燃門前的長明燈。
這樣，藉著那光線，阿成和臘梅才能勉強看見對方的臉。
“阿成哥……”好半天，臘梅輕輕地叫了一聲。
“唔，什麼？”阿成看著她，問。
“你……還去恩榮堂唸書嗎？”
“早就不去了，天天在大伯家幹活。放牛，砍柴，割豬草；下地，插秧，割稻子……什麼活都幹。”
“他們……你大阿伯……欺負你嗎？”
阿成沒有馬上回答，打了一個嗝論，反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問這個？”
“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問……阿哥……過得好嗎？”
“不好。還是說說別的吧，我……不念書了，不過，有時還去恩榮堂。”
“不念書了，還去做什麼？”
“借書啊！先生說了，要書看，就過來，不認得的，就過來問。”
“那個老先生……真好。”
“臘梅——”
“嗯？”
“你……過得好嗎？”
阿成這一問不要緊，一問就點到了臘梅的心頭之痛，就像阿母生前常說的，五臟六肺，落油鍋一樣的痛。她回答不上，哭了，而且是慟哭。
一見臘梅如此這般，阿成急了，拉也不是，勸也不是。
“你怎麼了？臘梅，怎麼了？”
“你……讓我哭，”臘梅哭著說，“你讓我哭……”
就在他們兩個一個哭，一個乾瞪眼那當兒，聽見抗敵自衛團門前一陣腳步聲響。隨後，一群扛槍的漁民前呼後擁地走了出來。
其中之一，就是林德泉。
林德泉一出大門就找臘梅。一見臘梅和阿成在一起，就走了過來。
“阿成，你還沒走？”走到阿成面前，林德泉說，“夜晚頭了，天黑難行路，這個辰光，估計擺渡船也沒有了，你哪能回得去？跟你說你人還小，人還小啊，大了再扛槍打東洋鬼子，早點回去，早點回去，怎麼到現在還沒走？這抗日抗日又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的事情，上頭說了，是持久戰，是全民抗戰，日本人不消滅，就一天也不罷休！你這個半大小子，真不懂事！”
他說著，發現臘梅在擦眼淚，又轉過臉，看著臘梅，又看看阿成，好像明白了什麼，心腸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於是，他就走上一步，一手撫摸著臘梅的頭，另一手按著阿成的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真苦煞了你們兩個小囡了！”林德泉的眼睛也溼潤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有些傷感地說，“樹才、彩娣兩個一死，沒了爺孃，兩個小囡就落難了，真像戲裡唱的，從此一別，人海茫茫，天各一方啊！孤苦伶仃，孤苦伶仃的阿成臘梅啊！”
阿成聽著這段話眼圈裡也打起了淚圈圈。
“原來人家看見就講，看見就講，一對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可現在，看看，真叫人心酸；”林德泉繼續說著，“現在日本人又打進來了，戰亂啊，亂上加亂！哎，今後日子真不曉得怎麼過了，苦日子啊，嗨——”
林德泉這一番話說得更讓人心酸，聽得阿成也要哭了，臘梅更是哭出聲來了。
這時的林德泉也不叫他們別哭，而是緊緊摟著他們倆，和顏悅色地沉默了一會兒。
“好了，好了，今夜晚頭裡，月亮菩薩倒亮噢，不過今天走夜路是來不及了。”林德泉輕聲地對著兩個孩子說，“臘梅，今朝就到二公公屋裡住一夜，明早一早送你回去吧。阿成，你也一起走，到我屋裡去——你們兩個小囡幾年不見了，我曉得有交關心裡話要講。”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要講話要屋裡去講，講一夜天，不要在外頭講，哭哭啼啼的，讓人家看到，多不好看？好，臘梅，不哭了，走，阿成，臘梅，一對金童玉女，跟我回家去——”
阿成在林德泉魚行棧附近的家裡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飯，就告別林德泉，準備到下塘街渡口，搭乘擺渡船回楊家渡村。
臨走的時候，臘梅對她二公公說，想送送阿成哥。
林德泉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只是加了一句話，說：“送了阿成，就早點回來，不要耽擱太久。”因為，他也該送臘梅回自已的家了。
就這樣，臘梅和阿成兩個就走出魚行棧，穿過漁碼頭，跨過都神廟，跨過元慶橋，走過上塘街，繞過城隍廟……直到下塘街。
不知為什麼，兩個人就這麼走，走得也不快，不像急著趕路的樣子，可就是不說話。可能是昨天晚上說話說得太多了，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但也不對，就臘梅而言，她還有好多話沒說，就憋在肚裡，可現在，就兩個人了，想說，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
最後，到了下塘街，看著對岸的擺渡船搖晃著漸漸搖了過來，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又要惜別了，臘梅實在忍不住，哭了，傷心地哭，哭出聲來。
可阿成卻笑了。
“怎麼又哭了？”阿成還像小時候那樣，逗著她，“不是哭過了麼？怎麼又哭了？昨天一天還沒哭夠？”
“你……別管……我，”臘梅哭著，捂著臉說，“我想哭，讓……讓我哭……”
阿成又笑了，輕輕掰開臘梅捂著臉的兩隻手，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她，說：“你這樣哭，我怎麼走得了……”
“那就……別走了，阿成哥，不要走，好……好不好？”臘梅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
“真是的，還是一個小姑娘，長也長不大！不走，我到哪兒去？”阿成問。
“到……”臘梅只說了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唉，你還有家可回，可我，是無家可歸了。”
“別這麼說，我有家，那也算是家嗎？”
“……”
“阿成哥……”
“什麼？”
“無論……你走到哪裡，別忘了……來看我……”
“我一定來看你。”
“阿成哥……”臘梅依依不捨地看著阿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