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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自說自話背誦的時候，先生過來了。顯然，先生是聽見他在背書的。
“唔，還記得，”先生點了點頭，說，“讀了沒忘，還記得；那麼，你說說，此語之用意何在？”
阿成想了想，回答：“兇暴之人，必有野心。”
先生又點頭了，隨後，又問：“唔，對。那，‘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出自何處？”
“曉得，先生，出自《論語·里仁》，意思是說，父母在世的時候，不出遠門去求學、做事、當官，子女應奉養並孝順父母……”
“那‘遊必有方’呢？”
“若子女出遠門而又沒有一定的去處，那麼父母的牽掛之情勢必更甚，因此，萬一要出遠門，必須有一定的去處，以免父母擔心。”
“那麼，你呢，阿成？”
“我父母……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何謂‘伯父’？伯父伯父，其中不也有個‘父’字嗎？”
“……”
“父母不在，長兄為父，這意思你也應該曉得的，是不是？”
“是，先生。”
“那你就更應該遵從你伯父的話了，阿成。”
“我……”阿成想說，又說不下去了。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先生望著他，說。
“我沒有家。在大伯父家裡，我……只是長工，整天放牛、割草、砍柴、下地幹活，睡柴屋頭……如果真是父母在，我也會幹活，但是，還會來這裡唸書的，念更多的書，識更多的字的！”
聽到此，先生想了想，又轉換了一個話題：
“古人云：二十曰弱冠。這道理懂不懂？”
“曉得，先生，”阿成回答，“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你呢？今年多大了？”
“十……五。”
“唔，二十不到，還是舞象之年啊。舞象之年，就想離家出走，遠走高飛？”
“是……的。”
“你想去哪裡，告訴我，講給我聽聽——”
阿成沒有立即回答，想了想，從衣兜裡取出一份皺成一團的舊報紙，展開，看了他先生一眼，唸了起來：“……至於戰爭既開之後，則因為我們是弱國，再沒有妥協的機會，如果放棄尺寸土地與主權，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時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們最後的勝利……”
先生聽著，眼睛一亮，打斷了念報紙的阿成，問：
“這是什麼報紙？什麼時候的？”
“《定海日報》，民國二十七年。”阿成回答。
“兩年前的？是兩年前的報紙，哪來的？”
“鎮上，抗敵自衛團那裡看見的，就拿了。”
先生小心翼翼地從阿成手裡拿過報紙，掉了個頭，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地看著，接著念：“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在此安危絕續之交，唯賴舉國一致，服從紀律，嚴守秩序。希望各位回到各地，將此意轉達於社會，俾鹹能明瞭局勢，效忠國家！”
唸到此，先生放下報紙，疑惑地盯著阿成。
“要打仗了？”先生問，“日本人要打過來了？”
“已經打了，”阿成說，“日本人打過來了，日本兵……已經佔了定海縣城，很快就要攻打東沙了。”
聽阿成說著，先生陷入沉思，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過了半天，他才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呵，我真成了一個老朽了！按理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可我，連近在咫尺的事情都閉目塞聽，不聞不問……老朽，老朽啊！”
“先生，日本鬼子就想吞併中國，就像剛才《左傳·宣公四年》的那一段，狼子野心！”
“那當然就是，當然就是——你，是到過鎮上了？”
“是的，是二公公叫我回來的……”
“你到鎮上想去做什麼？”先生感到有點奇怪。
“我……”
“告訴我，到底想去做什麼？”這是先生已經有點急不可耐了，他想知道這個學生咱麼點年紀想幹什麼。
“我想……當兵，打日本鬼子……”阿成終於說出了真心話。
“當成了嗎？”
“沒有，我找到二公公，他們不讓我參加，說我年紀還小……”
“當然不能參加，你還是個孩子，還不到弱冠之年。剛才不是已經說了，舞象之年；你不能去，保家衛國，那是成年人的事。”
“先生，可是……我太想去抗擊日寇、保家衛國了。您知道，我的阿爹是被日本鬼子的炸彈炸死的，我的阿母也是因為父親噩耗急火攻心死去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還小，你不能去，要去，也得等到弱冠之年！”
“那我……怎麼辦？我到鎮上去，是說到打鐵鋪子去打幾把鐮刀的，可是……我都忘了，打鐵鋪子也沒去成，鎮上的店鋪都關門了，打鐵鋪子的門……也沒開，鐮刀也沒打……”
“錢呢？錢也花了？”
“嗯，是的。”
“花了多少？”
“帶去三塊，要吃飯，花了……一塊，還剩兩塊。”
“就花了一塊？多乎哉，不多也。沒事，沒事。”
說完，就勢拉起了阿成：“走，跟我去屋裡。”
“啊？沒事吧？先生！”阿成不解地問。
說著，先生就走到自已櫃子前，拉開抽屜，稍許掂量後，就取出一塊銀錢，走回到阿成跟前，拉起他的一隻手，把那個銀圓放在他的掌心裡。
“先生……”阿成的眼睛溼潤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拿去，不會有事的，”他的先生看著他，關照，“向你大阿伯交個差，不會有事的。”
“這錢……”
“不說錢，君子喻於義，不說錢。”
“我以後……一定還。”
“不是說了嘛，君子喻於義，不說錢！”
“曉得了，先生。”
說著，阿成退後一步，朝著先生欲拜，但先生一把攔住了他。
“早點回去吧，”先生說：“阿成，回去了，就跟你大阿伯好好說，要忍，懂了吧？忍。”
“是，先生。”阿成感激的心情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