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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李家大姆媽說到阿母，臘梅僵住了，一口飯還含在嘴裡，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淌過臉頰，掉在捧在手中的飯碗裡。
“你怎麼了？臘梅？”李家大姆媽感到驚奇，禁不住問。
“阿母……”臘梅放下碗筷，唏噓著，說，“阿母……死了……”
說著說著，臘梅哭出聲，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
“慢慢說，臘梅，不哭，吃了飯再說；慢慢說……好，哭吧，哭吧，哭出聲音來，哭出來……呵，可憐的小臘梅，你年紀小小，一定吃了不少苦，說吧，給我說，一五一十地說，阿母怎麼了，你屋裡到底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會……一個人出來賣柴爿的？”
臘梅一邊哭一邊把家裡的遭遇跟李家大姆媽訴說了一遍。
恆祥五金店老闆李先生是半夜裡回到店裡的。當李老闆提著燈籠，推開虛掩的店門，連聲叫著“老婆，老婆，我回來了……”
走進店內，忽然看到自已賬房裡的竹榻上躺著一個人，嚇了一跳，又叫了：“老婆，這是啥人啊……”
他話音未落，李家大姆媽早已下樓，一把拉住他，輕聲說：“輕點，輕點，不要吵醒小姑娘！”
“啥地方來的小姑娘？”
“輕點，來，樓上去講。”
於是，李家大姆媽和她的先生李老闆到了樓上，開始講話。他們兩個講話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講了好長時間。
“那你可以說了吧，這個小姑娘是啥地方來的？”這是李老闆的聲音。
“張家二嬸嬸你曉得嗎？就是我一直跟你說起過的張家二嬸嬸？”那是李家大姆媽的聲音。
“哪個張家二嬸嬸？我哪裡記得住？”
“嗨，你這個人的記性啊！你還記得嗎？你最喜歡吃的幹頭小青菜？就是這個張家二嬸嬸自已種的，從楊家渡挑到鎮上來賣的……”
“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還講起過一個小姑娘，她家裡的童養媳，一個眼睛又黑又亮，聰敏伶俐的小姑娘——下面躺著的，就是這個小姑娘？”
“哎，對了，你今朝總算老酒沒有吃飽，腦子還算清爽。對，就是這個小姑娘，叫臘梅。”
“這個叫臘梅的小姑娘，怎麼會到我屋裡來的？”
“你急什麼急啊，聽我慢慢講……”
“好，我聽你講。”
“張家二嬸嬸死了……”
“啊，怎麼死的？怪不得我交關辰光沒有這種好吃的小青菜吃了——張家二嬸嬸，怎麼死的？”
“張家二嬸嬸的男人是在上海開糟坊的，生意做得蠻好，日本人八一三打上海，飛機轟炸，摜炸彈，炸了糟坊，她男人炸死了，屍首全無。張家二嬸嬸一聽到這個訊息，一急，屋裡的一根頂樑柱倒了，一口氣屏住了，就一口氣，絕了，回不過氣來，就跟她男人一起去了。”
“八一三日本人打上海？這已經兩年了，這樣說，張家二嬸嬸已經死了兩年了，我也已經兩年沒吃到又糯又香的幹頭小青菜了……”
“你只曉得幹頭小青菜，幹頭小青菜，人家人死了，一戶人家就家破人亡了！”
“不對，不對，張家不是還有兒子吧？”李老闆問，“否則臘梅怎麼會上門做童養媳？有兒子怕什麼？”
“有兒子，但兒子還小，張家二嬸嬸死的時候，她兒子只有十二歲，做不了主，就讓他大阿伯領了去，當兒子了。”
“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吶；當兒子養，還不是看中他家的房屋和家財？”
“是啊，是啊，一點沒錯。”
“那，臘梅這個小姑娘呢？”
“臘梅就給一腳踢了回去，赤條條地回了孃家。”
“那，小姑娘又怎麼會到這裡來了？”
“你聽我慢慢講……”
“我不是在聽嗎？你講——”
“小姑娘屋裡的娘是後孃……”
“啊，苦了，後孃兇，後孃狠，後孃手裡能有好日子過？好，好，我不講了，你講吓去——”
“唉，不多講了，講了，我也傷心。總而言之，小姑娘日子過不下去了，大年初一就被後孃打，不給飯吃，就逃出來了……”
“就逃出來了？日子怎麼過？”
“想想小姑娘真作孽，三天三夜沒有飯吃，就縮在元慶橋下賣柴爿。可新年新勢，啥人還缺柴爿燒？唉，作孽啊，作孽，罪過啊，罪過。”
“小姑娘……她沒對你說，今後的日子怎麼過？”
“小姑娘這麼小，懂什麼懂？她說了，要去長蝦灣島，找她的阿姐去。”
“她還有阿姐？”
“不是的，就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人，也是一個小寡婦。”
“那怎麼成？陌陌生生的，要出事情的，再說，長蝦灣島要過海，比小黑貓島還遠，她怎麼去？她阿爸是做什麼的？”
“是個捉魚的。”
“捉魚？又是個一生勞碌沙蟹命！”
“那倒也是，否則哪能讓自已女兒去做童養媳。”
“她說過嗎？那個小姑娘說過她孃家屋裡在什麼地方嗎？”
“沒說，她不肯說……”
“不行，明天我來問。”
“問什麼？”
“她屋裡在哪裡，她阿爸在哪裡。”
“問了呢？”
“我就去，明天就去，找她的那個裝白泥其的阿爸，好好教訓他，要管好屋裡那個雌老虎女人！自已的女兒是自已心頭的肉啊，別人不寶貝，你自已也不寶貝啊？人心都是肉做的，是不是？”李老闆越說越氣，“我明天就去，你好好在家，燒點好吃的，讓小姑娘多吃點，多住一天，好好聽話，她阿爸來了，就跟她阿爸回去……”
“你明天不是講好要去都神殿看戲的嗎？”
“不去了，聽了都一肚子氣了，哪有心思去看戲！好了，不說了，睡覺，明天一早，你就問小姑娘，她屋裡在哪裡，我去找她老子，好好跟他論論怎麼做人，尤其是做長輩的道理，人哪能介莫介？做人就要拿出點做人的樣子來！”
第二天，也就是年初四，一早，李家大姆媽下樓，一看，竹榻是空的，臘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