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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代富快步趕到下塘街的擺渡口，搭上一條舢板去往楊家渡，走到村口就見有人在搬傢俱，他也沒理會，徑直朝著兩棵新木姜子樹走去。
路倒不遠，但他走著走著他就犯起嘀咕來了，到底是讓我幹什麼來呢？會不會臘梅有什麼大事吧？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走到張家門口也不見臘梅來迎接，更不見其他認識的人經過，那些搬傢俱的人一個都不認識。
林代富人是進了院子，可那些正走進走出搬東西的人誰也沒理他。
那些人搬些什麼東西呢？櫃子、桌椅長凳的，什麼都有，那些人提著、搬著就往外走。還有兩個彪形大漢抬著一口大缸，想想以前肯定是張家家裡儲水的大水缸吧。
到底出了什麼事，像強盜搶似的！他心裡想，但沒敢問，就摸不著頭腦似的跨進了張家的客堂。
就在客堂，他看到一個身穿一條斜紋布舊長衫的胖男人把長衫的下襬撩起，紮在褲腰上，正指手畫腳地讓人動這動那，搬這搬那，忙得滿頭大汗，就走了上去。
林代富認識那個人，那個人就是張樹才的長兄，叫張博才，在臘梅過門那天，林代富是見過他一面的。
一見林代富進來，張博才眼睛一抬，就說：
“你總算來了，叫你早點來，早點來，怎麼到現在才來？”
“我……”
林代富剛想作解釋，但張博才早已轉過臉，叫喚起其他人來：“快，快，臘梅這個小姑娘呢？這個小姑娘眼睛一眨哪裡去了？快把這個小姑娘叫出來，讓他阿爹帶回去！”
什麼臘梅帶回去？林代富懵了，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什麼帶回去……”林代富上前一步，問。
“把臘梅帶回去。”
“什麼臘梅帶回去？”
“好了，好了，你不要搞不清楚了，叫你帶回去，你就帶回去！這裡忙得要命，你還搞什麼搞？”
“……”林代富傻了，竟不知說什麼了。
見林代富傻瞪著眼的樣子，張博才好像明白過來了，就擦了把汗，把林代富拉到一邊，說：“哦，看來你真不曉得，那我來告訴你，我家老二樹才在上海死了……”
“什麼？樹才死了？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日本人打上海，八一三啊，飛機摜炸彈，要炸火車站，正好摜到火車站旁邊的寶山路，糟坊炸了，樹才逃得慢，炸死的。”
“他……什麼時候死的？”
“看你，我不是說了，八一三，陽曆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四個月前，大約三個多月吧，我家老二就死了，屍骨全無啊，只找回幾件破布衫。可憐，我家老二，可憐……”
“那他開的糟坊呢？”
“哪裡還有糟坊！一顆炸彈下去，全變成斷牆碎瓦了！”
“人……就這麼死了？”
“人不死，我還叫你來做啥？”
“那你……叫我來做啥？”林代富又不明白了，他傻瞪著眼，問。
“叫你來做啥？”張博才白了他一眼：“把你女兒領回去啊。”
“樹才……死了，那臘梅她還有婆婆，樹才他老婆……”
“噢，你真什麼都不曉得啊？” 張博才看了看他，口氣開始有所緩和地說，“樹才他老婆，我那弟媳婦彩娣，一聽到這訊息，昏厥了，就倒在地上，氣回不過來了，請的郎中還沒倒，就氣絕了。”
“臘梅她婆婆……也死了？”林代富看著對方，問。
“死了！我弟媳婦不死，還用我來找你？”張博才反問，隨後，又對一個正搬著一床被子走過的人叫著，“這被子是老三的，說好床上的東西都歸老三——拿那邊去，那裡，別搞亂。哎，那個小姑娘呢？臘梅呢？怎麼一晃就不見了？快找出來，把她找到，她阿爹來了，快讓她跟她阿爹回去……”
林代富這麼一想，就走到張博才跟前，說：“哎，這臘梅，你說領，我就領回去了？”
“你說什麼？”張博才愣了一愣，問。
“這臘梅，是誰家的人？”
“誰家的人？”
正說著，臘梅找到了，被拉著，拉到林代富跟前。這時候的臘梅，早已哭成一個淚人了，渾身發抖，站也快站不住了。
“不，臘梅，就留在這兒，你不能走。”林代富把臘梅往旁邊一推，對張博才說，“臘梅是我的女兒，但她是張家的人，已經嫁過來了……”
“嫁過來了？怎麼嫁的？”張博才笑了，反問，“八人花橋抬過來的？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了嗎？吃過賀郎酒了麼？進了洞房了？真是笑話，真成了張家的人了？不就是一個童養媳嘛……”
“童養媳，不也是張家的人？”
“沒成親，就不是！”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天下總還有個道理是不是？是人，都該講理，對不對？”
“什麼理不理的？阿公阿婆都死了，家破人亡了，自家小囡阿成都要靠阿伯阿叔養了，誰來養還沒過門的童養媳?”
“不行，阿成到哪兒，臘梅就跟到哪兒……”
“有你這樣的爹嗎？自家的女兒，你不領，就讓她流落荒天野地不成？”
“要領，也不能就這麼白白地領呀……”
“那你說怎麼領？你女兒過來，帶過什麼東西？就一個人，白吃白養了這麼多年，你還要什麼？”
“反正就不能這麼空手就走……”
“那你說要什麼？”
“我絕不會就這麼你一句話，就領著臘梅走！”
“那你還要什麼話？”
“反正臘梅已經是你們張家的人了，就是說到天邊，道理也是這樣的。要不，我倆就出去，讓全村的人都來評評理！”
“好吧，你就看看吧，”張博才的口氣有點鬆了下來，朝四下裡看了看，說，“要不，除了臘梅的替換衣服，你看看，還剩點什麼。東西……已經不多了，你看了再說……”
“好吧。”林代富點了點頭，也無可奈何了。
他們正這麼討價還價地說著，沒有發覺，原先簌簌抖的蹲在牆角邊流淚的臘梅，一晃眼，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