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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不是從前院正門出去的，走的是後院，從籬笆牆的一個窟窿裡鑽出去的。一出後院，她就一路跑，一路哭，不多一會兒，就跑上了出村的碎石板路。那時，天色已近黃昏……
阿成不在家，差不多已有一整天了。
阿成不在家，但誰也不去管他，那幾個阿伯阿叔們，就忙著搬家裡的東西，顧不上他了。
但臘梅他們是管住了，就把她反鎖在堆柴和雜物的小屋子裡，不讓她出來，就等她阿爹來；她阿爹一到，就交人，讓她跟他阿爹走。
關於家裡的事，阿成阿母還沒落葬，張家幾兄弟就開始吵了，吵得很兇，甚至還動起手來，鬧得全村人都曉得了。
最後，在一位遠房阿公的調停下，幾兄弟的爭吵才平息。
怎麼平息的？就兩條，一是，張家老二樹才的房產歸老大博才，這第二，樹才留下的細軟部分，即錢財、金銀首飾、傢俱以及其他，分成三份，平均分給其他弟兄三家。
阿成呢？既然老大得了最大的份，當然由張博才撫養，直至婚嫁、成家立業。
至於臘梅，這不在協議的內容之內；臘梅又不姓張，還是個沒過門的童養媳，沒人要，就叫她那個打魚的窮光蛋阿爹來，領了回去。
上面那些事，其實誰也沒有對臘梅說過，儘管聽是聽到一些，就是他們把她關起來以後七嘴八舌吵的時候，隱隱約約傳來的，就是聽了，也不懂。
只是，當她看到她的阿爹來了，不知怎麼的，就一下子明白了：她阿爹要把她帶走了，帶回家去。這是臘梅最擔心的事情。
可是，阿母死了，現在這個家，又怎麼住得下去呢！怎麼辦呢？跑！
於是，臘梅跑出來了。往哪兒跑呢？就一直往前跑……跑著，跑著，她就跑上村中的那條小路，穿過幽深的小弄堂，踏上高低不平的石砌小道……她還是在跑。
跑過那幢三門四柱五樓、刻有 “恩榮萬代”四個大字的石牌坊，繞著陰森森的張氏家祠斑駁陸離的圍牆，就跑出了村外……
為什麼要朝村外跑？臘梅心裡很亂，也沒有多想，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她就要跑，而且要哭，好像哭了，心裡的煩亂就會跑掉……
她就這麼哭著，跑著，很快就跑上了清源橋，穿過清源溪，一直奔到進入通往黑貓嶺的山間小徑的路口。
直到這時候，她才放慢腳步，喘著氣，沿著山路，開始慢慢地往前攀爬。
臘梅第一次爬著山路的時候，也是一個黃昏。
那時候，她起先害怕，慢慢地就不害怕了，而且感到開心……因為她看到自已走過的是一條五彩繽紛的路，特別是前面的那個小山頭，只要爬上去，就能看到一個和身後決然不同的世界，那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流光溢彩，絢麗多姿……
今天，她還要再走一次，踏著亂草，撥開雜錯的灌木叢，沿彎彎曲曲扶搖而上的山路，爬上那個山頭。
為什麼？她曉得，阿成在哪裡！
阿成果真在那裡，正坐在山頭旁邊的一塊突出的石頭上。一聽到有腳步聲，他就回過頭來，看著一步一步走近的臘梅。
“阿哥……”
臘梅輕輕地叫了聲，走到他身邊。
“你怎麼曉得我在這裡？”阿成問。
“我看不到你，就曉得你在這裡。”
“他們怎麼放你出來了？他們不是把你關起來了？”
“我阿爹來了……他們把我交給阿爹，趁著阿爹跟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就跑出來了。”
“你阿爹來了？噢，那你就要走了。”
臘梅聽了，內心猛然一震，又開始哭了。她抽泣了一會兒，擦拭了一下眼睛，聲音有些顫抖地問：“你……怎麼曉得的？”
阿成沒有立即回答。他的頭沉了下去，沉得很深。好久，他才囁噓著，說：“阿母死了，家也沒了。你……你還有家，可以回去。”
“阿哥，我不想回去……”
“你不想回去，那你能到哪裡去呢？”
“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曉得……要到哪裡去，我到哪裡去都不曉得，怎麼跟我在一起？”
“……”臘梅說不出話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因為說不出話。為什麼說不出話？原因是他倆的心裡都很亂。
怎麼亂？就是亂，只有感覺、感受和體驗，但沒法說清楚——他們都還小啊，阿成只有十二歲，臘梅才九歲，怎麼說得清這炎涼世態之下的叵測人心？
儘管說不出，但阿成和臘梅都曉得，他們即將分離，天各一方。
“為啥阿母一死，我就不能在家裡住下去？”臘梅想了半天，問。
阿成一時回答不上來，想了想，才說：“他們把家裡的東西都拿走了，什麼都沒有了，你怎麼住？”
“阿伯阿叔……他們為什麼要拿家裡的東西？”
“他們說，這是張家的東西，也是他們的。”
“那你也姓張，阿爹阿母的東西，你為啥不能用？”
“……”
阿成回答不上，又低下了頭，在想。
“阿爹阿母在的時候，他們怎麼不來拿？”臘梅又問。
“阿爹阿母是大人，他們不敢拿。”阿成說。
“大人都是這樣嗎，拿死人的東西？”
“活人的東西，他們也拿。我不是活著麼？還有你，你也還活著……”
“他們說我是童養媳，不是家裡人。”
“誰說的？”
“我聽大阿伯對我阿爹說的。”
“他瞎說，你就是我們家裡人。”
“他們說，沒成親，不算……”
“算！我說算！”
“真的？”
“真的。我會長大的。我長大了……”
“你說啊，快說——”
阿成忽然站了起來，看著臘梅，神情肅然地說：“我長大了，一定要把被他們搶走的東西搶回來！”
臘梅也站了起來，天真地望著他：“真的？那搶回來了呢？”
“我一定抬你來我家，一定……成親！”
“阿哥……”
臘梅又哭了。但這一回，不是傷心，而是因為激動。阿成一看臘梅哭了，也忍不住了，眼淚就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