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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緩慢地走著，快到家時，走在前頭的阿成忽然停下。
“阿母，家裡有人！”阿成指著家門，回頭對阿母說。
“不會，”阿母說，“走的時候，門是關緊的。”
“你看，門開著，”阿成說著，就跑了起來，“我去看看……”
一看阿成跑起來了，阿母也跟著加快了腳步，朝家門走去。而臘梅呢，更是跑得快，搶在阿母前面到了家門。
但一到家門前，臘梅就停了下來，吃驚地睜大兩眼，看著家門。
那一刻，就在家門裡，阿成引著一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迫不及待地走向後面的阿母。
那個年輕人，一臉風塵僕僕的樣子。
“阿母，就這個人，”阿成指了指那個人，對阿母說，“他說他是從上海過來的，要找我們張家。”
對此不速之客，阿母愣住了，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你……你找啥人？”阿母顫抖著，問。
“你是師母？”那人走近一步，反問。
“你……你是誰？”
“我是上海那邊過來的，我是師傅的徒弟啊。你就是張師母？”
“你……你師傅呢？他人呢？”
“師傅……他，我……”那人語無倫次了，“轟炸，八一三，日本人炸上海……炸了火車站，寶山路……也炸了，一顆炸彈……糟坊……”
“你師傅……你師傅呢！”阿母聲嘶力竭地喊著，“你師傅……人呢？”
那人說不下去了，開始哭，無聲地哭。
“你師傅呢？樹才呢！” 阿母哭了，大聲叫著問。
那人擦拭著淚眼，抬頭，看著阿母，斷斷續續地說：
“炸彈……炸了糟坊，師傅……死了……”
阿母一聽，站不住腳，身體晃了一晃。臘梅一見，跑來，欲伸手攙扶。
“阿母……”阿成和臘梅齊聲叫著，“阿母！”
阿母站不住了……臘梅想扶住她，但人太小，扶不住，也一同倒了下來，倒在地上……
“阿母！”臘梅翻身爬起，撲到阿母身上，哭喊著。
“阿母……”阿成呼喚著，跪倒在地，歇斯底里的慟哭……
第二天，一個陌生人找到林代富，說楊家渡村的張家讓他帶個口信，要林代富去一趟。
林代富感到納悶，這張家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他，要他去，會不會要他還錢？於是，他就隨便說了聲：“自已現在正忙著，有空再去。”
可那人說：“不行，叫你立刻就去。”
林代富覺得奇怪，又問：“什麼事？”
那人說：“你去了，就曉得了。”
那人對他說這話的時候，林代富正光著上身，赤著腳，和幾個漁工在他二大大的魚行倉房裡搬圓篰籃裡的魚。
那些圓篰籃裡的魚是剛剛從漁碼頭那裡的班船上挑過來的，進了倉，加些冰塊，等著轉運。等那帶口信的人一走，他林代富就帶著渾身的魚鱗腥走到旁邊的賬房間，找他二大大去了。
那時，在賬房裡，林德泉正在和他的賬房先生對賬，林代富進來時他也沒抬頭，正提著個熄了火的水煙筒，目不轉睛地看著賬房先生一手撥算盤珠、一手在賬冊上記錄，左右開弓地算著賬。
林德泉現在的肩膀，是一頭高一頭低了。
這是他在兩年前的那次碼頭暴亂事件留下的“標記”。在那次事件中，他右肩的肩胛骨被一根很粗的竹槓打碎了。
所幸，還是惠黎醫院的王醫生判斷正確，及時把他送到寧波的大醫院，請國外留學回來的外科大夫做了手術，治好了他的傷，否則現在能不能動，還很難說。
但後遺症是免不了的。那後遺症就是，他的右肩明顯地要比左肩低。
當然，這只是明的，還有暗的。那暗的只有自已曉得，那就是，一到陰雨天，這肩膀，就會隱隱作痛。
但正所謂有失必有得。這“失”，是他的肩胛骨斜了，變形了，而“得”呢，是那次風潮過後，當地縣衙為整頓各處頻繁出現的漁業亂象，決定成立“漁政管理委員會”，重新發放“牙貼”，以加強對所轄各地幾百家大大小小魚行的管理。
管理“加強”之後，在蓬萊島，又有幾家小魚行加入了東沙公所，而林德泉又是大家一致推選的會長，所以，德泉魚行的生意不僅得以恢復，更是前所未有的好了。
而他的冤家對頭，那個聚眾鬧事、大打出手的包記魚行漁老闆包成虎，也已被法辦，讓警察局關了一個月，具結認錯，罰了一百大洋，才被放了出來。
也正因為如此，林德泉很忙，就是有人進來，他也來不及抬頭，就怕賬房先生算錯賬。
但賬房先生察覺到有人來了，打算盤的手停了，抬起了頭，這時候，林德泉才跟著轉過臉。
“魚都抬完了？”林德泉看著林代富，問。
“還沒有，差不多了……”林代富回答。
“還有活，怎麼停了？”
“我……想歇一歇，他們幾個，人手也夠了……”
“你歇了，他們不說閒話？”
“我……有急事，二大大。”
“什麼急事？”
“那邊，張家來人了，說要我現在就去。”
“是臘梅的婆家？樹才回來了？”
“唔，不曉得。不像是樹才叫的。”
“是彩娣叫人來的？”
“也不是。”
“誰叫的？”
“好像說是……樹才他的長兄。”
“這既不是當家人叫，又不是人家臘梅她婆婆彩娣叫，是他家的長兄派人來叫，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不曉得。我沒去，怎麼曉得？”
林德泉聽到這裡，低下頭，“唿”地一下，吹亮了紙媒，點燃水煙筒，吸了幾口，然後，對林代富揮了揮手，說：“有事回來以後再跟我說，那就快點去吧——”
於是，林代富就趕緊跑到院子裡的井臺旁，吊了兩桶井水，洗去了身上的魚鱗腥臭，擦了擦身子，就換了條幹淨的土布龍褲，穿了雙蘆花蒲鞋，抓起一件布衫，一面走一面往身上套，急匆匆地，就朝下塘街的擺渡口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