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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此，阿母就把手中捏了半天的信放到櫃檯上，推到郵差面前，說：“那這封信，請先生幫我寄出去——”
“寄到哪裡？”那人問。
“上海，還是老地方。”
“好的，兩分郵票。”
“阿成，買郵票，貼郵票——”阿母對阿成說。
阿成應聲上前，拿出兩個角子，交那郵差，取了郵票，用舌頭舔了一下郵票背面，然後貼上信封，看著阿母。
“外面有隻郵筒，丟進去。”阿母吩咐。
阿成又應了一聲，轉身跑出門外，找郵筒去了。
這時候，臘梅看到阿母轉過身來，臉上堆著笑，問郵差：“先生，這封信，我想問一問，寄到上海，大概要幾天？”
“現在講不準了，東洋人打上海了，日本飛機摜炸彈，炸得一塌糊塗。上海亂啊，本來蠻快的，到上海，最多一個禮拜就差不多了。”那郵差回答。
“摜炸彈，摜哪裡？”阿母一驚，問。
“好幾個地方，川沙，大場，先施公司……”
“還有啥地方？”
“還有火車站，火車站也炸了。……”
“火車站……”阿母最後就說了三個字，說不下去了。
這是臘梅第二次聽到有人說上海打仗。但打仗到底是怎麼回事，臘梅不懂。
她懂的，曉得的，就是阿母這次聽郵差說了以後，阿母不說話了，從郵局出來之後就一直悶聲不響，一句話都沒說。
臘梅還看到，阿母好像路也走不大動了，拖著腳，走走停停……等到了老石橋的橋腳下，臘梅看著阿母，只見她慢慢轉了一個身，張望著，竟不知該往哪兒走了。
阿母神情恍惚，阿成也看出來了，他上前，拉著阿母的手，問：
“阿母，你怎麼了？”
“沒什麼，”阿母說，“嗯，我想坐坐。坐一會兒……”
說著，她就靠著老石橋的橋欄，半靠著坐了下來。
“阿母……”
臘梅想對阿母說什麼，但被阿母攔住了。
“讓我靜靜，我想……靜一靜。”阿母說。
就這樣，三個人都不說話，彷彿時光停滯，儘管在他們的眼前，老石橋上人影晃動，川流不息……
好一會兒，阿母定了定神，站起身來，神情一轉，笑了：“好了，肚皮餓了吧？走，我帶你們兩個到城隍廟旁邊的點心店，吃酒釀圓子去……”
“我想回去，阿母，”阿成望著阿母說，“回到家裡你可以好好休息，我想你一定是累了。”
“你講啥？”阿母有點不高興了。
“阿母，我也想回去，早點回去，好嗎？”臘梅也看著阿母，認真地說。
阿母一聽他們兩個都這麼說，就故意虎起臉，說：“怎麼啦？回去，回去，剛剛出門就要回去，真嘸趣相！今天我們晚點回去，白相一天。跟我走，先吃酒釀丸子，吃好了，再帶你們到火神廟戲館看紹興戲。曉得嗎，三個人看戲只要買一張票，小囡不要票，不出鈔票看白戲，去不去？好了，看你們，兩隻嘴巴翹啥翹！跟我走——”
不過，真的到了點心店，阿母只要了兩碗酒釀丸子，阿成、臘梅一人一碗，她自已沒吃，說早飯吃多了，現在還有點脹，吃不下。
吃了酒釀丸子，阿母說，現在時間還早，戲要到下午開場，先在城隍廟走走吧。於是，到了城隍廟，阿母就牽著臘梅的手，一路走，一路看，走得很慢。
阿母沒有牽阿成的手，阿成不要阿母牽，因為他人已經和阿母一樣高了，就一個人時快時慢地跟著阿母。
火神廟就離城隍廟不遠，坐北朝南，前面隔一條石板路便是一處富貴人家宅院的高牆，因火神廟戲館遠近聞名，又每天日夜兩場演出，絃歌之聲不斷。
而院牆與廟門之間這塊空地也成了黃金寶地，做小生意的在那裡裝棚搭架，是個既賺錢又鬧猛的地段。
阿母說，在這裡做生意的攤販有兩種，一種是賣吃食的，看看，有冷有熱，什麼都有，熱的如拖黃魚、油墩子、油氽米糕、油豆腐線粉、茶葉蛋、生煎包子、饅頭、燒餅、餛飩麵等，一到熱天，還有水拖糕、碗兒糕、地慄糕、洋菜凍，等等，更別說還有百草梨膏糖、棉花糖、五香豆……
另一種攤頭，阿母說不許看，更不許走近，因為那是教人學壞樣的，就是那些有繪著蝦、魚、蟹、鱟、蛇、烏龜的押寶攤，擲骰子賭大小，抽竹籤賭牌九的牌九攤，猜象棋車馬炮的賭攤，那些攤頭就等著有人上鉤，騙你錢。
此外也有看西洋鏡、耍猴子戲的。
阿母說，西洋鏡可以看看。於是，阿成和臘梅都鑽到那塊黑布頭裡面，兩人各看了一回，興奮得不得了。
阿母說，白天日場看戲的人少，到了夜晚，廟宇裡戲館戲演得紅火，人多得不得了，廟門外燈火通明，這裡更是熱鬧。
從這條石板路再往裡走，就是火神廟了。
這天上演的是什麼戲呢？阿母說，是有“機關佈景”的紹興戲《白蛇傳》。
這次看《白蛇傳》，不曉得阿母是不是真的在看戲，還是在想事。
看戲之前，阿母買了小小的三包香瓜子，她說過，一邊看戲一邊嗑著瓜子才叫看戲。
看了一會兒，阿成和臘梅的香瓜子早就嗑完了，而阿母手裡拿著的那把香瓜子，也一直沒吃。
直到戲快要演完，燈光都暗了。
突然，臺上的那張床上鑽出一條大蛇，蛇頭從帳子裡鑽出來，兩隻蛇眼睛亮得嚇人，把全場看戲的都嚇得尖叫出聲了，阿母還是坐著不動，手裡的香瓜子沒有磕過一粒……
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在兩隻蛇眼睛的光照下，臘梅忽然看到阿母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
那麼阿成呢？臘梅看見，她自已在看阿母的時候，阿成也在看阿母……
這一天，阿母、阿成和臘梅三個回去得很晚。
為什麼會很晚？因為阿母走得慢。
阿母還是頭一次那樣，從鎮上回來，走得那樣慢……
等下了渡口，一路走，拖著腳步走，到村口，天快黑了，那兩棵新木姜子樹，也已變得虛幻、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