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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痛下決心，要離開楊家渡村的那個晚上，其實，人還是在楊家渡村。
直到後來，心情穩定了，阿成才明白，自已要離家出走，其實並不僅僅是因為大阿伯及其一家奚落他，虐待他。
也不是因為大阿伯打了自已耳光，不給飯吃，而是自已心底深處早已埋下火種，不過是在那一晚，導火索被引燃而已。
阿成上過學塾，是識文斷字知書達理的，但在所謂家長強權之下，講理，又有什麼用？來日方長，將來或不止此；現在沒自已大阿伯講理的實力，但總有能夠講理的那一天……
那麼，現在，是決不能再在這個屋簷下待下去了。
那一晚，阿成是在楊家渡村東頭阿先伯家的牛棚裡度過的。
為什麼？因為那晚上沒月亮，星光黯淡，荒郊野外漆黑一片，趕不了路，阿先伯家的牛棚就靠近村口，先宿一夜，誰也不曉得，天一亮就走，誰也看不見。
阿爹、阿母死後，起初阿成還年少，幹不了重活，但大阿伯又不想阿成半刻閒著，就讓阿成放牛。但只管自家的一頭牛又嫌少，這不是和閒著玩差不多？
一樣放，就幫著幾個鄰家的牛一起放，正如《儒林外史》第一回所言，“如今沒奈何，把你僱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多放一頭就可多賺一筆，幾頭就是幾筆啊，何樂而不為？
正好，阿先伯兒女在外，孤身一人的，家的牛沒人照應，於是，也牽了過來，讓阿成管著，一起放。
因此，阿先伯家的那頭老牛認識阿成，阿先伯家的牛棚阿成也熟門熟路。
那晚，當阿成將自已僅有的幾件衣服及其他屬於自已的零星物品紮成一個包袱，絕不貪圖大阿伯家的一針一線。
穿上一雙還是阿母在世時給他買的、現在已經有點破了的蘆花蒲鞋，抓起一把從自家帶來的柴刀，插在褲腰上，出了門。
摸黑來到阿先伯家的牛棚，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鑽了進去。那頭老牛見了，沒叫，只是哼了一聲，然後就是晃了晃斷了半截牛角的腦袋。
“你好，”阿成輕輕撫摸老牛，對它說，“沒忘了我吧？”
老牛又哼了一聲，又晃了晃頭。
“唔，曉得你沒忘。今天我陪你好嗎？就一晚，天一亮就走。”
老牛又哼了。這次的聲音稍稍響了一點。
“那好，就這樣定了。”
阿成說著，就摸索著走到一邊的乾柴堆，解下柴刀，放下包袱，就躺了下去。那老牛呢，也不聲不響，繼續咀嚼著從胃裡反芻出來的草料，津津有味地享受著它的美食。
阿成躺在稻草堆裡，想起小時候聽阿母說過的牛郎織女星的故事，抬頭看著天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他們隔著天河每天晚上眺望著，聽阿母說只能到每年七月七才能在鵲橋上相會一次。
他又想到了昨天遇到臘梅的事，這臘梅也夠可憐的，他的境況比自已好不了多少吧……
鄉野的夜晚並不是無聲無息的，只是沒了人的喧囂，蛙鳴蟬噪此起彼伏，反而讓人覺的空曠而又寧靜。
這感覺，會令人斷了思緒，空靈一心，不去多想明天會有多遠，不知不覺中，潤物細無聲地催人入夢。
就這樣，在阿先伯的牛棚裡，在乾柴堆上，阿成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突然，一道光亮突然照著眼睛，讓他驚醒，一躍而起。
但天沒亮，亮的是一盞油燈，油燈後是一張皺紋密佈、鬍子拉碴的人臉。那個人，是阿先伯。
“別怕，別怕,”阿先伯移開油燈，湊近著，說，“我不趕你，不會趕你的，阿成，別怕。”
“阿先伯，我……”阿成想說，但說不出。
“我是來看牛的，”阿先伯問，“一看卻看到了一個人影，你怎麼會來這裡的？沒出什麼事吧？”
“我……我……”阿成還是說不出。
這阿先伯是阿成再熟悉不過的人了。去年開始加上他給阿先伯家放的牛，已經有三頭牛交給阿成放了。他每天晚上要把牛牽回來，交到阿先伯手上，阿先伯很和善，阿成也願意跟他打交道。
有一次還全靠阿先伯給他解了圍，否則免不了要遭到大阿伯的一頓毒打。
那天天氣挺好，阿成牽著兩大一小三頭牛去山坡上放牛，阿成看著牛吃草也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把三頭牛的牛繩都分別綁在三棵樹下，自已走下山坡，到樹蔭下看書了。
阿成為什麼要下山去呢？因為山坡下就是一個小沙灘，看書累了還可以在沙灘上寫字練字。
也許是那天阿成太投入了，竟然忘了應該不時地去看看牛。
到傍晚要牽牛回家時少了一頭小牛，這是他到處尋找沒有找到，晚上回不了家了，幸虧阿先伯從外地回來，看見一頭逃脫的小牛，知道是阿成放的牛，便把他牽了回來……
“夜飯吃了嗎？看你臉色，在看你的樣子，夜飯沒吃過吧？”阿先伯的話打斷了阿成的回憶。
“哦……沒……沒吃。”阿成這才說了句老實話。
“跟我來——”就這樣，阿先伯掌燈在前，阿成揹著包袱跟隨，沒幾步就到了灶火間。
到了灶火間，阿先伯也不多說話，就將油燈放在一張小桌子上，然後就走到灶頭，掀開鍋蓋，拿出幾個吃剩的番薯，裝在一個藍邊粗瓷大碗裡，走回，往桌上一放，然後坐下。
“阿先伯不曉得阿成要來，沒什麼好吃的，”阿先伯望著阿成，說：“就幾個番薯，將就著，吃吧。”
阿成一時沒動，就站著。
“怎麼？不餓？”阿先伯又問。
這一問，阿成不猶豫了，上前，在阿先伯對面坐下，拿起一個番薯就朝嘴裡塞，連皮也沒剝。
但沒幾口，阿成就噎著了，喉嚨一陣哽塞，上下不得。
阿先伯一看，笑了，趕緊起身，用小竹管桶從水缸裡舀了一瓢冷水，倒在碗裡，遞給他。
“來，喝口水，慢慢吃，慢慢吃。”阿先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