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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回到大阿伯家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了。當阿成進門，就看見大阿伯一家正圍坐著一張八仙桌吃晚飯。
看到阿成進門，大阿伯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就像沒見著一樣，又端起面前的小酒盅，喝了一口。
“大阿伯……”阿成上前一步，輕輕地叫了一聲。
但大阿伯沒理他，拿起筷子，夾了一筷鹹蘿蔔，往嘴裡一送，嚼了起來。
“大……大阿伯，我……回來了。”阿成又叫了一聲。
這時候，大阿嬤端著一碗菜從灶頭間走出，從阿成面前走過。
“回來做什麼？” 大阿嬤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吃飯的時候回來，白肚材啊？真正思食癆，勿做事體白肚材！”
“我……”阿成想說，又不知怎麼說。
“我什麼我！”大阿嬤往大阿伯旁邊的長凳一坐，搶斷著，說，“不是白肚材？你看看，一家老小從大天白亮一直在地裡忙，忙到夜晚頭才坐下來定定心心吃夜飯，你倒好，幾天幾夜看不到，粘屁股粘到啥地方去了？開心得不得了啦，是不是？到啥地方去花天酒地了？”
“大……大阿嬤，我沒花天酒地……”
“啥人是你大阿嬤？” 大阿嬤端起飯碗，又放下，搶白道，“對不住，不敢當！真是饞癆看牛等種田，饞癆新婦等送年，張家門裡哪會出這麼一個忤逆不孝，真是下代不修，屙缸塊一丘！”
這一頓罵，阿成聽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身體也有些發抖了。
“好了，好了，”大阿伯又喝了一口酒，對大阿嬤說，“你也講的差不多了，先歇一歇，讓他講；阿成，你還得報上門來，要講得清爽——這幾天，你到啥地方，做啥去了？”
“我到……鎮上，”阿成說：“日本人……的飛機來了……”
“日本人飛機來了，關你什麼事？”大阿伯搖著頭，說，“你這是來講老虎天話啊，防來莫有介事體勿？”
“鎮上的店都關門了，日本人的飛機開槍開炮，打鐵鋪子……也關了。”
“真是大頭天話！”阿成的大堂兄，也就是那個佔了阿成家房子的阿榮笑著插上話來，說，“這種大頭天話啥人會相信？日本人飛機來了，打鐵鋪子搭什麼介？關什麼門？”
“日本飛機……還撒傳單，說，不投降，就要扔炸彈，許多人……都逃了，店都關門了，逃到鄉下去了。”
“別人都逃到鄉下去了，就你一個人在鎮上？”大阿嬤問。
“我……”
“什麼我、我、我，”大阿伯一拍桌子，大聲說，“快說，你這幾天幾夜做什麼了？是不是上賭攤、逛戲院、看廟會了？”
“沒……有。”
“那你做什麼了？” 大阿嬤厲聲問
“我……沒做什麼……”
“你沒做什麼？”小堂兄阿華也插上嘴來，說，“那麼幾天幾夜都在哪裡？睡了幾天幾夜？”
阿成看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那要睡，也得有地方啊？”阿榮在一旁跟腔，“睡哪裡了？雲裡霧裡？還是山裡海里？”
阿成還是沒有應答。對他的那兩個堂兄，他有點不屑一顧，因為平時他們幹活還不如自已呢。
“是不是我們下地幹活累死累活的，你存心閒逛，到什麼地方享福去了？還是癩四避端午去了？”大阿嬤又問，“到底死到哪裡去了？說——”
“我……就在鎮上，沒去過其他地方。”阿成回答。
這時，大阿伯起身，離座，走到阿成跟前，盯住他，問：“在鎮上做什麼？”
“我……不說……”阿成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乾脆不說。
他話音未落，大阿伯就一個巴掌打上去，把他的半邊臉都打紅了。
“說不說？”大阿伯再問。
“不說！”阿成站著不動，大聲喊道。
“啪”的一聲，大阿伯一個反手耳光又打上去了……這一個耳光打得很重，阿成站不住了，退了兩步，但挺著，站住。
“我不說！”阿成竭力忍住眼淚，大聲地叫道。
大阿伯再上前一步，還要打，這時大阿嬤搶先一步攔住了他，把大阿伯拖了回來。
“算了算了，這小赤佬從小就是心思鬼，打了也白打，”大阿嬤一邊勸大阿伯，一邊仍指桑罵槐，“你打了有啥用？你心焦煞，頭大煞，他還是這樣，你在火裡他在水裡，陰斯疙瘩。好了，不要多講了，鈔票叫他拿出來，拿不出，用掉了，再打，打死他！”
一聽鈔票兩個字，大阿伯又來氣了，立刻別轉身，瞪著阿成。
“鈔票呢？”大阿伯伸出手，問，“你鐮刀沒打，鈔票呢？”
阿成沒回答，從衣兜裡掏出三個銀圓，放到大阿伯伸出的手掌上。
大阿伯手掌正要收攏，大阿嬤已搶先一步，把銀元拿了去，數了數。
“還好，鈔票還是三塊，一塊沒少。”大阿嬤說。
“什麼沒少？”大阿伯一扭頭，對大阿嬤提高音調，說，“你怎麼不算算另外一筆賬？
“這個討債鬼到鎮上連頭帶尾總共四天，三天沒下地幹活，他的生活啥人做？
“不得已，我不是還請了一個短工頂替，這難道不是一筆多出來的鈔票？
“除此之外，割麥子就等著好用的新鐮刀，但阿成一把也沒帶回來，那些舊的鐮刀刀口又窄又鈍，幹起活來費時費力，累得我腰痠背疼，手臂膀也抬不起來，這難道也不要算在這個小赤佬的頭上？
“是我自作自受？好了，你們快吃飯，吃了飯，就收桌子——”
說著，大阿伯轉向阿成，瞪了他一眼，說：“你，今天沒有你的飯吃！幾天沒下地幹活，還想吃飯？好吃懶做，拖祭包啊！”
阿成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
大阿伯還在繼續：“明朝一早起來，就下地，否則，還是沒你飯吃！你信不信？不信，你試試，你這個沒良心的討債鬼！”
但是，第二天一早阿成沒有下地幹活。他當夜就跑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