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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冥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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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域四溟有許多逸聞。

越是蔚然仙風教化之地,越是盛傳著奇境傳說,有凡夫俗子一局爛柯幾度春、少年男女乘鸞登紫府、無門散修機緣悟道白日飛昇……

在紛紜雜沓的傳說裡,知妄宮也成了無限遐想的起源和歸宿,少有人敢將奢想直接寄託在高不可攀的曲硯濃仙君身上,可又總是絮絮地生著渴望,於是總會虛構出一位跟隨曲仙君修行的元嬰修士,平時隨仙君居於知妄宮中,三不五時出來遊歷,機緣巧合賞識了某個小修士,賜下一本功法,飄然鶴去。

山海域中有閒得發慌的修士遍觀話本,對此類橋段作出總結:如果知妄宮中真有這麼一位跟隨曲仙君修行的元嬰修士,估計忙得來不及回知妄宮,每天光忙著賞識後輩送功法送靈寶了。

遂成笑談,人送綽號“散財前輩”。

低階修士們盡情暢想出來的慈藹前輩當然是不存在的,但知妄宮裡真的有一位跟隨曲仙君修行、經常奉仙君之命出門辦事的元嬰修士。

真實世界裡的“散財前輩”,不僅不散財,而且還會對每個想從知妄宮薅羊毛的人橫眉冷對。

曲硯濃回到知妄宮的時候,就看見衛芳衡抱著胳膊坐在桌邊,對著對面的青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仙君,您回來了.”

青年率先起身,瞥了衛芳衡一眼,露出無奈的笑容,“您可得幫我評評理,前兩天衛師姐來到滄海閣,說是奉您之命來召,我原本還在處理閣中要務,一聽這話,立刻就放下冗務,跟著衛師姐來知妄宮,一路上也沒什麼得罪她的地方,可偏偏衛師姐就是對我橫眉冷對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衛芳衡本來還冷臉坐著,聽他這麼說,氣得一瞪眼,簡直匪夷所思:滄海閣在此人麾下大肆貪昧,他這個做閣主的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極有可能是主謀。

一邊挖著仙君的牆角,一邊居然還能在仙君面前若無其事地說笑——他居然還好意思告狀?

“戚長羽,你少在仙君面前搬弄是非.”

衛芳衡語氣冷淡。

她終歸還是點到即止,忍住不去戳破戚長羽的虛偽面孔。

倒也不是怕被戚長羽發現端倪,衛芳衡這一路上的態度半點不遮掩,根本不怕戚長羽揣測——就算戚長羽意識到仙君已經發現滄海閣的齷齪事,他又能怎麼樣?他除了暗地裡輾轉反側惶惶不安,根本無計可施!

衛芳衡只是要留神,在仙君打算捨棄滄海閣之前,她最好不要直接把事情點破,免得仙君因為她的失誤而不得不提前換掉滄海閣。

戚長羽好似壓根沒看明白她的橫眉冷對究竟意味著什麼,他還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模樣,“仙君,我真的沒得罪她.”

曲硯濃支頤望他。

即使以曲硯濃的挑剔眼光,戚長羽也仍屬第一流的姿儀,他是個很清俊韶秀的青年,笑容真誠純澈,很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也從不故作姿態,看起來乾淨清爽。

不知情者大約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和易可親的青年,居然就是大權在握的滄海閣閣主。

曲硯濃不過問俗事,如果說她是山海域的無冕之主,那麼戚長羽就能算作是這片界域的世俗之君。

“嗯.”

她隨意地點了一下頭作為對戚長羽的回應,沒有詢問衛芳衡怎麼回事,也沒有調解兩個下屬,把“敷衍”兩個字上演得漫不經心。

一個“嗯”字,就是她的全部回應。

戚長羽的嘴唇很短暫地抿起。

這就是曲仙君,這就是曲硯濃,永遠漠然無謂,她不會對任何事、任何人上心,因為她根本就是個無情人。

被世人景仰的曲仙君、被尊為當世完人的曲仙君、無心權欲的曲仙君,是這世上最冷血無情、眼高於頂的怪物!

“叫你過來有兩件事.”

曲硯濃指節輕叩扶手,簡短地吩咐,“青穹屏障破了個缺口,你準備好靈材.”

這是第一件事。

“我去看了閬風之會,這一屆還挺有意思的,我打算看完.”

曲硯濃說,“前四進二的比試場地我看到了,地下王宮?沒什麼意思,換一個.”

這是第二件事。

即使滄海閣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籌備閬風之會的比試場地,曲硯濃這一開口就意味著要全部作廢,戚長羽仍然笑容不變,沉著耐心地靜候仙君吩咐,“仙君看中了哪一處?”

曲硯濃隨手敲了敲扶手,“鎮冥關.”

戚長羽一怔,笑容微斂。

他心中驀然一沉。

鎮冥關,顧名思義,是一道鎮靖冥淵的天關。

冥淵千萬年來源源不斷地從周邊攝取靈氣和生機,在上古時尚不足為患,但自從千年之前的仙魔決戰後,山崩陸沉,河海斷流,天地靈機流逝,已不能與上古時相提並論。

那一場浩劫,世稱“山海斷流”。

也正因山海斷流後乾坤沉浮,曲硯濃和另外兩個化神修士才將原本完整的天地分為五域四溟,在五域之間設下青穹屏障,互相隔絕,彼此不通,只能從界域指定的出入口通行。

青穹屏障出自曲硯濃之手,目的就是保護屏障內的界域,使界域內的山海地脈平穩運轉、不受山海斷流的影響。

冥淵橫跨扶光域,水尾則越過南溟,接入山海域。

為了不讓冥淵侵蝕山海域,曲硯濃特地在冥淵水尾設下一道鎮冥關,作為青穹屏障中最重要的一道天關,也是滄海閣養護屏障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

難道曲硯濃真的察覺到了什麼?

怎麼可能?她明明根本不在乎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青穹屏障忽現裂口,在修復之前,把閬風之會的比試安排在鎮冥關……”戚長羽委婉地問,“仙君,青穹屏障狀態如何?”

曲硯濃平淡而獨斷:“就定在鎮冥關.”

戚長羽仍然和易地笑著,但這笑容已沒有先前那樣自然,“是,我明白了。

仙君打算讓他們怎麼比呢?我即刻回滄海閣叫人準備——”

“不用.”

曲硯濃打斷,“不用你們準備,鎮冥關有現成的。

你們去準備修復青穹屏障的靈材就行了.”

戚長羽的笑容已有些勉強了。

鎮冥關有現成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既想大聲質問出來,又根本不敢去問,他不會想要一個答案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承受起那樣一個答案。

“我,我明白了.”

戚長羽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盡數消失了,他垂下頭,神色恭謹,“滄海閣上下,謹遵仙君號令.”

曲硯濃偏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戚長羽垂下袖中的五指用力地蜷起。

他背脊生寒,僵硬地站在那裡,甚至連呼吸也不敢。

明明曲硯濃沒有放出任何靈力氣勢,明明她只是平平地注視著,明明他已經是元嬰修士,可這一刻,戚長羽的恐懼如有實質,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口,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壓成泥沙。

曲硯濃是個無情無心、隨心所欲的瘋子,他比誰都瞭解這一點,也比誰都恐懼厭憎。

“我記得,你比衛芳衡還要小一點吧?”

曲硯濃卻像是勾起談興般回憶起來,“當初你家長輩帶著你來覲見,那時候你才金丹期,我送了你一枚靈丹,你就大著膽子問我能不能來知妄宮修行.”

戚長羽姿儀出眾,氣質乾淨清爽,曲硯濃有正常的審美,對他比較寬容,很罕見地答應了這個請求,就當是接納第二個衛芳衡。

但戚長羽只在知妄宮待了二十年,晉升元嬰後,他自請離去,回到了滄海閣,多年後成為了滄海閣的閣主。

戚長羽僵硬地佇立。

當一個無心無情的怪物開始敘舊,他甚至恐懼得想要大叫,他想要顫抖著向她認罪,坦白一切,祈求她的寬恕。

但他沒有。

不僅因為他知道這根本無濟於事,也因為……那個人不會這麼做。

那個人。

讓曲硯濃念念不忘、即使過了一千年也仍然在本能般搜尋一切相似痕跡的那個人。

戚長羽知道自己和那個人長得不像。

他用整整二十年去探尋、去模仿,他知道一旦他能竊取那個人在曲硯濃心裡的地位,他將得到這世間最無上的地位和權力,一切對於他都將輕而易舉、唾手可得,他費盡心思去扮演一個死了很多年的人。

但沒有用。

他不像,一點都不像,她甚至看衛芳衡都比看他更多。

所以戚長羽離開了知妄宮。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這個遠離塵世的所謂仙宮對他來說再無魅力,他要憑藉這段與眾不同的經歷回到滄海閣爭奪他真正想要的。

離開知妄宮的時候,他曾想過,他這輩子都不願再學那個死人了。

可戚長羽沒想過,即使他成為了滄海閣的閣主,即使他已經是元嬰大修士,在這一刻,站在她的面前,他還是本能地去學那個人。

因為只有那個人在她心裡有一點偏愛,戚長羽想要活著,他要利用這一點偏愛。

曲硯濃久久地盯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了無意趣般揮了揮手,“回去吧.”

戚長羽渾身一鬆。

他幾乎站不住一般地抖了一下,又強行定住身形,挺直僵硬的背脊,默不作聲地行禮,轉身走出了知妄宮。

衛芳衡看著他背影走出去。

“當初你到底為什麼會把他帶到知妄宮裡來?”

她納悶,“我真的從頭到尾都不喜歡他.”

曲硯濃知道衛芳衡不喜歡戚長羽。

戚長羽來知妄宮的第一個月,就在衛芳衡離開的時候對曲硯濃說,“衛師姐脾氣似乎不是很好,是因為知妄宮冗務繁多嗎?仙君,我願意為您分憂,衛師姐也不必再板著臉了.”

誰會喜歡在背後說壞話還搶活的人?

“這事也很奇怪.”

曲硯濃頗感憂愁地說,“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告訴他,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人.”

衛芳衡擰著眉頭:“我叔祖?”

她當初被曲硯濃帶回知妄宮就是因為和衛朝榮有遙遠的血緣關係,現在又來個戚長羽。

——曲硯濃怎麼一天到晚在別人身上找衛朝榮的影子啊?

“不是他,是另一個人.”

曲硯濃也很疑惑,“但是很奇怪,過了二十年,戚長羽學起了衛朝榮的樣子,反而連原本那個人都不像了.”

“他不像.”

曲硯濃非常公允地說,“真的不像.”

衛芳衡,沉默了。

“你到底有多少個故人啊?”

她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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