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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冥關(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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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頂的播報聲響起,祝靈犀正在刺目的靈光中步步後退。

“強弱已分,你打不過我,卻非要留住我,不讓人走嗎?”

戚楓昳麗的眉目微凝,有些無奈,但並不焦躁,反倒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你的成績排在第二,就算現在什麼都不做,也能進下一輪,纏著我做什麼?”

祝靈犀沒有回答。

她微微抿著唇,神情比往日更嚴肅。

確實如戚楓所說,兩人一交手,祝靈犀就發現戚楓比她更強。

無論是靈力還是應變,她都無法佔到勝場。

戚楓的靈力運用之靈活、招式轉換之從容,幾乎到了一種行雲流水、無懈可擊的地步,明明他根本沒有施展什麼絕學,全是最普通的攻擊,卻能精準地擊破祝靈犀符籙中的弱點,讓她的符籙瞬時消散。

祝靈犀越是和他交手,越是神色凝重:先前來參加閬風之會,上清宗的長老對他們幾個來參加比試的弟子說,這一屆的對手中,只有戚楓值得注意,但戚楓的實力多半沒有她強。

可她如今走到這一輪,不僅遇到了申少揚這個意料之外的強勁對手,就連戚楓這個“據說沒有她強”的對手,也展現出了超出她的實力。

——究竟是上清宗的情報實在太不靠譜,還是戚楓在短時間內有了大幅度的進益?

“你對上清宗的符籙很瞭解.”

祝靈犀倏然說。

她神態篤定,顯然已有定論。

戚楓很無謂地一笑,“上清宗符籙天下皆知.”

祝靈犀微微皺眉。

以戚楓和她交手時的篤定來看,他對上清宗符籙的瞭解,絕不只是“天下皆知”的那種程度。

祝靈犀被冠上“小符神”這樣響亮的名號,對符籙的把握和天賦哪怕在上清宗內部也是出類拔萃的,尋常人根本參不透她畫符的章法和思路,往往是見了她起手以為要畫甲,到半途以為要畫乙,結果猝不及防迎來了丙和丁。

先前祝靈犀和申少揚交手時,後者就深深為此折磨,顧此失彼、措手不及。

可戚楓就沒有失措。

當祝靈犀和他交手時,她隱約有種感覺,她所深深倚仗並擅長把握的節奏,已全然被戚楓奪去了,若不是她極其擅長控制、束縛類的符籙,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強行留下戚楓,他早該抽身而退了。

“你到底學了多少束縛符籙?”

戚楓也挑眉,有點牙疼般吸了口氣,“這有什麼用?”

就算能纏住他,不讓他離開,也沒法讓他填換的鎮石數變少,更不能讓祝靈犀毀損的鎮石回來,有什麼意義?

祝靈犀神色平靜,竟也很認真地回答,“下一輪比試很可能就在你和我之間,我對你的實力不夠了解,需要延長交手時間,做出更多觀察,找到你的破綻.”

她的表情實在太認真嚴肅,一本正經地說著大實話,以至於連戚楓也愣住,詭異地沉默。

“你找到了嗎?”

戚楓一怔後,並不因為祝靈犀直說要找出他的破綻而警惕或惱怒,反倒悠然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問。

祝靈犀答得也很真誠:“還沒有,但總會找到的.”

戚楓失笑般一哂。

“那我可不能陪你玩.”

他搖搖頭,彷彿不經意般隨口說,“今天闖了點禍,我得多填換點鎮石,免得出了鎮冥關被小叔教訓.”

祝靈犀不知道他說的“闖禍”是指什麼,只是微皺眉頭,總覺得戚楓這句話怪怪的,似乎並不是說給她聽的。

閬風苑內,周天寶鑑前,胡天蓼赫然轉過頭。

“闖了一點禍?被小叔教訓?”

他語氣森然地重複,直直盯著戚長羽,滿是懷疑,“在你們戚家人眼裡,鎮冥關崩裂,只是一點小小的禍?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教訓?”

戚楓姓戚,戚長羽也姓戚,後者身居滄海閣閣主之位,實在太有名,哪怕是不瞭解戚楓與他關係的人,也能從這個姓氏中散發聯想。

胡天蓼先聲奪人,周遭的裁奪官便也先後轉過頭來,用各色的目光打量起戚長羽的神色。

戚長羽滿心惱火。

他和戚楓這個侄子根本就不親近,甚至根本不熟!他壓根就想不到戚楓究竟是為什麼會在周天寶鑑裡蓄意毀壞鎮石、引起崩裂,還在闖下這種大禍後,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種話——難道戚楓不知道這樣的話一出,旁人立刻便會認定他是戚家的紈絝二世祖,繼而認定戚家一定極為囂張嗎?

滄海閣秉承曲仙君的意志,千年來始終居於山海域修士中的頂層,而戚家這樣的數世元老也隨著滄海閣的千年不倒而煌赫顯耀,對戚家眼紅嫉恨的修士不知凡幾,光是這一眾裁奪官裡,只怕就為數不少。

戚長羽自從做了滄海閣的閣主,便從來不以戚家人自居,對外總是以“曲仙君心腹愛徒”的姿態示人,就是為了避免這種猜疑和嫉恨,誰想到戚楓當著周天寶鑑,張口閉口就是“我小叔”!

他原本就因曲硯濃的未知態度而坐立不安,此刻望著周天寶鑑中戚楓那張昳麗的臉,無名的邪火頓起,冷著臉,以公事公辦的態度說,“此人性格大改,與往日截然不同,行事荒唐無道,可疑之處頗多,必然是被人控制了,不是戚楓.”

“蓄意控制閬風之會的應賽者,破壞鎮石,毀損鎮冥關,罪不容誅.”

戚長羽神色冷峻,聲音鏗然,“等到他從鎮冥關出來,我會親自將他收押入天牢.”

他大義滅親,其餘裁奪官頓時無話了,一時安靜下來,只是在暗中咂舌:戚長羽這麼說,就是直接把戚楓打為惡徒、再不承認“戚楓”這個人了。

哪怕戚楓真的還是戚楓,並沒有被人控制,戚長羽這個小叔說他不是戚楓,那他便只能不是了。

一開口就直接把自己的侄子捨棄,戚長羽倒也是狠得下心。

在一片安靜中,唯有胡天蓼仍然灼灼地盯著戚長羽。

“戚楓到底是誰不重要,不過是個還沒結丹的後輩,就算竭盡全力,又能打得過在場的哪一個?”

胡天蓼一字一頓,“重要的是,戚長羽,當初四方盟超發清靜鈔、引得山海域物貨浮動,你藉著山海域修士對四方盟的牴觸,一力主張將望舒域開採的殽山鎮石,替換成本域的效山鎮石,是不是還對我們隱瞞了什麼?”

“那時,你對著所有人宣告,說效山鎮石抵禦虛空侵蝕的特性,比望舒域的殽山鎮石更強,還拿了兩塊鎮石給我們作驗證,讓我們相信滄海閣真的找到了更好的鎮石.”

戚長羽沒有說假話,山海域的其他修士也不是傻瓜,效山鎮石抵禦虛空的特性更強,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可沒有說假話,不代表沒有忽悠人,在謊言之外,還可以隱瞞。

胡天蓼想起這二十年的往事,一切疑問都堆在喉嚨眼,一個接一個地發聲,“效山鎮石,是不是質地極脆弱,所以連戚楓這樣的築基巔峰修士都能快速毀損?”

“這些年,鎮石損毀替換所花費的錢財越來越高昂,是不是因為效山鎮石質地脆弱,比望舒域的殽山鎮石損毀得更快,必須更頻繁地替換?”

“你當初在明知效山鎮石有這樣的弱點的情況下,大力推動鎮石的更換,難道真的就是為了幫山海域掙回清靜鈔的那口氣?”

胡天蓼一口氣問到最後,微微吸了口氣,停頓了片刻,用一種極為憐憫而冷淡的眼神看向戚長羽,“你竟然敢從仙君撥給鎮冥關的錢財中動手腳,你真以為她不會發現,不會計較嗎?”

“你怎麼從來沒打聽過,她以前在上清宗的時候,就因為少發給她一枚靈丹,把上清宗整個丹藥司都給掀了.”

“你不會以為你對她來說是例外吧?”

*

鎮冥關內,戚楓抬手。

祝靈犀神色凝重。

“十息後,中宮開啟,各選手速至附近天門下,等待中宮開啟.”

“十、九、八……”

兩人的臉上都露出訝異。

下一刻,原本肅然的祝靈犀沉吟一瞬,指尖的靈力湮滅,尚未成型的困陣頓時消弭。

她深深地看了戚楓一眼,足尖輕點,運起靈力,朝最近的天門趕去。

戚楓立在原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祝靈犀在第九息時趕到了天門下,方才立定停步,就看見戚楓也從後方慢悠悠地趕來,踏著第十息的尾音踩在天門下的磚塊上。

她在心裡分析著戚楓這個人。

戚楓接連找到包括她在內的三個應賽者,毀去了他們填換的鎮石,成為了本場比試的第一。

他並沒有毀去她的全部鎮石,反倒是給她留下了三十塊鎮石,與其他兩名應賽者剩下的數目相比,不能不說是手下留情。

若不是祝靈犀用困符強行留住戚楓,他方才就會離開,去填換他剩下的鎮石,甚至他手中完好的鎮石不止十塊。

然而,當祝靈犀收手轉身,來天門下等待進入中宮,戚楓居然也跟了過來。

以他目前的排名和成績,即使不來取中宮的二十枚鎮石,也絕對能進下一輪,那他跟過來的原因是什麼?

祝靈犀若有所思:除非,戚楓不止是要進下一輪,而且就連怎麼進、和誰一起進、這場比試怎麼分出勝負,他都要掌控。

——是個很自負、控制慾很強的人。

第十息落下。

剎那間,地動山搖,頭頂巍峨的天門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那一瞬地面搖撼,以祝靈犀築基後期的修為,甚至難以在地面上站穩,險些被拋擲出去。

她指尖運起靈力,轉眼繪成一道困符,這次並沒有引向戚楓,反倒是對準了自己,將她自己的腳後跟定在了其中一塊鎮石上,無論地面如何震動,她都穩如磐石。

原本鋪就平整地的面鎮石,忽而像是海浪一般,向兩邊重重疊疊地分了開來,而站在地面上的祝靈犀和戚楓也隨著這鎮石組成的浪潮,一瞬升向高空,到了頂點,又隨著腳下的鎮石急速下墜。

起起伏伏,祝靈犀在困符的束縛下勉強穩住身形,餘光一瞥,戚楓竟也穩穩地立在鎮石浪潮上,動也沒動一下。

鎮石浪潮洶湧,起落間,祝靈犀看見從她腳下延伸到天邊的鎮石漸漸鋪成了一條蜿蜒巍峨的路,她在極其遙遠的地方看見了一道渺小但眼熟的身影,很像是申少揚。

難道開啟中宮需要整個鎮冥關一起運轉?

——那方才淳于純裁奪官是怎麼提前進去的?以淳于裁奪官的實力,有能力和資格調動鎮冥關的格局嗎?

祝靈犀迷惑不解,正要繼續觀望,卻發現這條由鎮石組成的巍峨之路最前端高高地揚起,升到了青天之上,她必須把頭仰過肩才能看到盡頭。

在蜿蜒天路的頂點,有一道杳渺超然的身影,背身負手,回眸迢迢地一瞥。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祝靈犀赫然發現,她所踏著的這條蜿蜒天路,不知何時竟拼湊成了一條騰飛的蒼龍,盤旋在青天之下、幽邃天河之上,向上看是青空穹頂,而向下看去,幽深死寂的黑色河水靜靜奔湧,帶走周遭靈氣和生機,再遠處,還有隱約的虛空侵蝕跡象。

她居然被帶到了山海域與冥淵的邊界!

這世上有什麼人能大改鎮冥關的格局,當眾帶著應賽者渡過青穹屏障,在界域的邊界俯視冥淵?

祝靈犀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是曲仙君!只能是曲仙君。

已經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現世的曲仙君,居然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了鎮冥關、出現在閬風之會中。

她仍在思索曲仙君忽然現世的用意,餘光卻瞥見不遠處的戚楓面色慘白,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不像是驚愕或恐懼,倒好像是忽然有什麼急症發作,渾身抽搐了起來。

祝靈犀微微皺眉:戚楓這是怎麼了?

曲硯濃站在鎮石構成的蒼龍頂點。

回首,一條蜿蜒長龍在她身後盤旋騰飛,遮天蔽日。

她漫然抬手,神色比往日要認真一些,催動著這條鎮石蒼龍一圈圈地盤旋。

“轟隆隆——”

如雷聲般的轟鳴。

龐然的蒼龍飛旋著,每一次旋飛都伴著數不清的鎮石在虛空侵蝕下碎裂,向下方深不可測的冥淵滾落,墜入那幽黑的長河中,悄無聲息地湮滅。

“自五域分定以來,千年荏苒而過,鎮冥關也有千餘載風霜了.”

她聲音不算響,卻在這片天域下的每個角落裡迴盪,在周天寶鑑的映照下字字清晰,讓每個正關注著閬風之會的修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世上豈有永恆不倒、萬世不易的門關?千年來虛空不斷侵蝕鎮石,鎮冥關也早就不新了.”

她語氣疏淡,“舊了換新的,壞了換好的.”

“至於徹底不能用的東西,那就丟到冥淵裡去好了.”

閬風苑內,周天寶鑑前,胡天蓼聽到這話,驚詫地張大了嘴巴,愣愣地望了望戚長羽。

“奇怪,曲硯濃什麼時候轉性了?”

他困惑地瞥了戚長羽一眼,“不僅沒有降罪責罰,居然還當著周天寶鑑,用‘鎮石經受千年侵蝕陳舊了’的理由給你圓場?”

胡天蓼心裡巨顫:傳聞說戚長羽曾經在知妄宮裡待過幾十年,很受曲仙君的寵愛,他一直以為只是戚長羽自抬身價的把戲……難不成這竟然是真的嗎?

戚長羽卻沒再搭理胡天蓼。

他猛然望向周天寶鑑前的人群——

原本低聲議論,嘈雜紛亂的修士們,這一刻都不約而同地住了口,臉上是如出一轍的凝神認真,無比專注地望著周天寶鑑裡那道不甚清晰的杳渺身影。

即使曲硯濃已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現身、即使這些修士們從出生起多半都沒有見過曲仙君的模樣,即使這些年山海域的大小事務都由滄海閣一手操辦,這世俗的權柄牢牢地握在他的手裡……

即使是這樣,戚長羽也從來沒有在哪一刻見過誰對他投注以這樣的目光。

曲硯濃、曲仙君,才是山海域的無冕之主。

世俗的權柄永遠無法竊取力量的餘暉。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明白這一點。

戚長羽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在胡天蓼詭異的打量中,他渾然無覺,只是自嘲般笑了一笑:如果再不能如她所需的那般奉命行事,只怕他就要如她話裡形容的“無用的鎮石”一般,被她丟進冥淵裡去了吧?

鎮冥關裡,曲硯濃收手,止住盤旋的鎮石蒼龍,讓無數鎮石落回遠處。

原本呈九宮狀的鎮冥關,此刻又恢復了原狀,只是被鎮石填得滿滿當當的天關,此時看起來坑坑窪窪,到處缺了磚石。

那些不能在盤旋中抵禦虛空侵蝕、質地不夠的鎮石,無論是殽山鎮石,還是效山鎮石,都已落入冥淵中,自然不可能回來填滿鎮冥關了。

她淡淡地收回手,望著坑坑窪窪的地面,有點滿意:既然滄海閣喜歡偷工減料,那她乾脆就把整個鎮冥關裡不合適的鎮石全都挑出來。

管它是望舒域來的鎮石,還是山海域本土的鎮石,都給它換掉。

至於錢嘛……

她不太在意地想,戚長羽當了這麼多年閣主,應該攢了不少家業,他出得起的。

曲硯濃想到這裡,唇邊泛起愉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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