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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茉莉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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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好訊息。”助理醫師小孟推門走進來。

“說吧。”

“你已經達到出院資格,可以辦手續了,”小孟晃了晃手上的紙片,“醫生會開鎮定劑和止痛劑,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那挺好的。”程澈點點頭。早晨和煦的陽光灑落在他純白色的病號服上,看著有些刺眼。

小孟猶豫了一下,問他道:“這幾年你住院都沒人來看過,你今後有什麼打算,需要聯絡家人朋友麼?”小孟覺得這樣的人肯定有很多好朋友,從小被家人好好培養著長大,才有這麼溫和善良的品性。難以置信的是他資料裡面,緊急聯絡人那一欄是空的。

“不需要了,我打算回家去。”程澈說。

他走的那天,正是立夏,陽光已經很充裕,但蟬鳴未起,有初夏的那份乾淨盛大。程澈被送來時,除了一個揹包裝著相機錢包之外一無所有,離開時他還是揹著那個包,穿著在醫院的超市買的休閒服,簡簡單單,好像這樣便可以流浪餘生。

不過他的餘生也不多了。

程澈搭上車去機場,幾個小時後就到了他多年未曾回去的南國故鄉。機場周圍被開發的新城區很陌生,拔地而起的大樓表面反射的強光刺眼炙熱,來不及長大的行道樹光禿禿地耷拉著幾枝莖葉。計程車開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才漸漸進入略顯蕭條的老城區,大多面目全非,偶爾閃過程澈熟悉的街景。像看電影一樣,他默默看著,既無感傷也無欣喜,只是這樣注視著曾經與他密不可分的一切。

所幸程澈的家附近是歷史儲存地帶,沒有什麼過多的變化。他出國後也定期請家政阿姨上門打掃,所以推開門的時候,原封不動的場景不由讓他恍惚片刻。

“哎呀,程先生您今天回來了呀?”正好碰到與阿姨約定的每個月的打掃日,一個矮小壯實的中年婦女聽到開門的聲音,從沙發背後探出頭來。

“是,我回來了。”程澈愣愣地回答道。

“有六七年了吧,多虧您一直請我……”阿姨很熱情,手下沒停活,和他絮絮叨叨著。

“要不要我出去買點菜,給你做一桌好吃的,很久沒吃家鄉菜了吧?”阿姨收拾好清潔工具,直起腰問他。

程澈想了想:“不麻煩您了,我待會兒去看望一個朋友。”

“那好啊,年輕人就是要多和朋友聚聚,行,我先走了,以後有需要再聯絡我呀!”阿姨笑呵呵地離開了,關門之後整個房子瞬間變得非常安靜,像他童年時候的氛圍。

程澈沐浴洗漱後換了套衣服,步行出門,熟門熟路地走進路口花店,買了一束剛剛綻放的茉莉花。茉莉的香氣濃郁,聞多了就覺得肺部和大腦像是發了燒,暈暈乎乎的。很像那個女孩,遠看普通,甚至有些俗氣,靠近後卻發現是無止盡的謎題和眩暈。

他坐上公交車,花束放在腿上。到達終點站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在那之前,他還有時間回憶一下從前。

“嗨,好久不見,”有人從背後拍了拍程澈的肩膀,很自然地和他走在一起,“美術系是去第三教學樓報道麼?”

“是。”程澈看了看這個留著寸頭戴著口罩的學生,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尖細,略有些熟悉。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澈試探地問道:“喬茉景?”

“你還記得我呀。”女孩彎起眼笑道。

他們是同一所高中的學生,這所以天才藝術生聞名,而又不缺普通學霸貢獻升學率的高中一直是名校榜單上的前三。程澈由於父母都是國際聞名的藝術家,自身天賦才華又高,就算他本人再低調,在這個精英雲集的學校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很多關注。喬茉景也關注他,原因不是因為暗戀什麼的,而是因為每次成績單上,她的名字前面永遠是那個兩個字的年級第一,她很想超越他一次,可惜從來沒有成功過。文化課的成績相差無幾,差就差在專業課。她也是從小學習畫畫,從三歲開始每天沒有間斷過地練習,更不用說良好的家境支援她上最好的老師的課用最好的繪畫工具,唯一比不了程澈的就是她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人,和藝術掛不上半毛錢關係。而程澈的父親是常年為國際雜誌封面擔任攝影的傳說人物,母親則是早早就在頂級畫廊賣出天價作品的名家。

喬茉景不願意把自己的事歸咎於父母,但她就是不甘心。於是她開始關注這個人,看看到底別人是怎麼學畫畫的。雖然程澈的班級和畫室都在另一棟樓,喬茉景依舊擠出很多時間跑去看天才在幹什麼。久而久之,她發現天才根本沒什麼特殊之處,踩點到校上課,課間和同學聊天放鬆,一起去食堂吃飯,午休的時候就安靜地趴在桌子上睡覺,畫畫和上課的時候都很認真,放學了就回家,有時別人叫他留下來打球,他就跟著一起去打球。

太普通了,沒有一點點天才的樣子。難道天才不是應該曠課一天去美術館,不寫作業而熬夜研究塔科夫斯基,課堂上和老師為波伏娃和薩特的愛情辯駁三百回合的傳說人物麼?喬茉景回家吃飯的時候把自己的疑惑講給爸媽聽,得到的回答是:“少看點小說吧!”

有夠沮喪。

在高二期中考試結束後,喬茉景盯著成績單,終於忍不住了,午休時間去程澈的班級門口等他吃飯回來。

程澈和另一個男生一起走過來,那個男生看見喬茉景,不由心領神會,說著“我要去洗手間”就溜了,不過他略有點疑惑,這個女生看起來像是來討債的,和之前過來送零食送情書的小姑娘完全不同。

“看這個!”喬茉景展開那張折得皺皺巴巴的成績單,“告訴我,為什麼你一直是第一名?”

程澈愣住了,首先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女生,其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思來想去,程澈覺得可能是人家以為打分不公平,恍然大悟道:“哦哦,我把試卷拿給你看,怎麼樣?”

喬茉景也愣住了。還沒等她緩過神,程澈已經把文化課考卷答題卡和幾張繪畫紙整整齊齊地疊好,雙手遞給她。

喬茉景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學習的好方法,趕緊接過來,留下一句“明天還你”就跑了。

“那是萬年老二吧。”周圍有人說。“對,喬茉景,名字挺好聽的,就是不怎麼好看。”“哈哈哈,有程澈在她還想考第一嗎?”

“長得不漂亮就只好在別的方面找點存在感啦。”……

程澈有點不適,皺了皺眉進教室了。

喬茉景用嶄新的畫冊夾放好程澈那幾張卷子畫紙,放學後飛速回家,小心翼翼地全部影印了一遍,再裝了回去,準備明天還給他。忙完之後,她才有閒心坐下來欣賞。

堪稱是降維打擊。人像,靜物,風景……程澈的實力遠超她之上,而且出了學校就不是可以用分數衡量的的差距,程澈很可能是世人矚目青史留名的畫家,她只能畫點插畫商業圖謀生……

喬茉景躺在床上一蹶不振。

程澈聽她講起這些事的時候還覺得挺好笑的。他一直是一個遊離在人群之間和之外的人,很少主動說話,有人找他他就說上幾句。就像在海洋中飄蕩的水藻,這種隨波逐流帶給他安全感。他也知道有人在關注他,面對前來告白的女孩子,連帶著書信中那些華麗憂傷的句子,他也只能說“謝謝你”“抱歉”。當喬茉景詳細地說明她對他的觀察記錄,並做上一番讓人苦笑不得的總結時,程澈只有苦笑的份,不知道是表示受寵若驚還是無語凝噎。第一次有人這麼認真,帶著科研精神每天寫觀察記錄,好像他是什麼實驗動物。

“所以說,你是我模仿不來的人,今天我決定和你和解了。”喬茉景鄭重地說,把手裡的答題紙雙手歸還給他。

程澈拿過來,心想你不知道我的這些從哪裡來的吧。

但他沒有說。他心裡會把人分類,有些人會煩惱不開心,但總有讓他快樂起來的辦法。有些人則在痛苦中煎熬,世界上卻沒有讓他擺脫痛苦的方法。他自己是後一種,他知道喬茉景是前一種,所以和她說她也不懂。

“你沒吃午餐過來找我的吧?”程澈問。

喬茉景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嗯,早上買了麵包,那我先回去了?”

程澈說再見,喬茉景也說再見。

然後就是大學開學的時候。

“下一站,仁愛路。”機械的女聲在冷氣十足的車廂裡響起,程澈覺得心裡像灌了一桶冰水。到底是在哪裡開始出錯的,他始終不能明白。仁愛路不長,他那天卻跑了好久好久,找到眼裡溢滿淚水的喬茉景,來不及伸出手就被拒絕。

“你不能理解的,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女孩冷冷地笑著,妝容凌亂,黑髮散落及膝,白色雪紡裙上滿是黃色油汙,細細的高跟鞋纏著腳踝,如同毒蛇纏繞在接骨木上吐著信子。

以前程澈會想,是不是應該在那個男人摟住她之前帶她回家。他是不理解,他確實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他一定不會傷害女孩子。

是這裡嗎,不是。

後來他去找過那個男人,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吧的老闆娘。

“誒,小景啊,小景挺好的呀,她一直叫我姐姐呢,”老闆娘吞吐著煙霧嫵媚生姿,“可惜啦,我是俗人,小景學藝術的,我真的幫不了她啦,只能酒水打六折。”他衝著程澈頻送秋波:“帥哥,我給你調一杯長島冰茶啦?”

程澈略顯尷尬:“我酒精過敏。”

最後,他喝著鮮榨橙汁聽完了老闆娘講小景的事。本應該有思路,卻覺得越來越亂,毫無頭緒的感覺更加深了。

“帥哥下次還要來哦,橙汁給你免單。”老闆娘媚媚地說,衝他揮揮手,身上的緊身亮片小西裝反射酒吧炫麗的燈光,音樂低調曖昧。程澈想,她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夜夜宿醉,哭著衝一個“姐姐”說些別人不懂的話麼。

其實要發現喬茉景的變化不難,甚至可以說,顯而易見。高中的時候,她是一個典型的努力學習的好學生,人際關係好,家境富裕,除了長相比較平淡,實在沒什麼其他的不足之處,更何況她的“平淡”也只是在妝容精緻的藝術女生中相對而言,素顏能有她那個樣子已經算是清秀的了。

上大學後,美術系會分流,程澈選擇了繪畫,喬茉景選擇了雕塑,雖然同在一個專業,交集仍然很少。偶爾會在教學樓走廊遇見,喬茉景通常都頂著自己設計的誇張妝容,會在過身之際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帥哥你好,被同行地女生拉著瘋瘋顛顛地跑向下一個教室。

程澈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她們甩在身後。他也知道上大學後女生會有很大變化,但喬茉景總給他一點異常的感覺。

“喂,下午六點在學校對面的港式茶餐廳一起吃飯吧?”有一天,程澈正在畫室收拾顏料畫板,喬茉景站在窗外對他說。他抬頭,女孩穿著純白蕾絲裙,輕輕笑著,似乎是不染塵埃的神。

不等他回答,她就轉身走了。

程澈很準時地到了茶餐廳,在玻璃牆外頓住了腳步。喬茉景和一個男生坐在一起,她正對著程澈,男生背對著他,好像有點激動。兩個人似乎在爭論什麼,男生站起來要走,喬茉景攔著他。程澈覺得有點不妙,就走進去遠遠看著。

“你放過我吧,這件事發生之後,我真的不能愛你了,這樣糾纏有什麼意義。”“你花我的錢,去養那幾個小女朋友,你怎麼離得開我呢,你離開我還有錢嗎。”“你的那些錢我還偏不要了,怎麼有你這種人,花錢僱人監視我是吧,你當我是什麼了。”“行啊,你就等著那幾個把你家裡的錢吃光吧。”“還輪不著你來提醒我,你自己家裡的破事不嫌多嗎,看看你媽幹出的是人事嗎。”“我就不懂了,他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什麼關係?你媽害的我媽流產你不知道?我爸媽離婚你不知道?”“那不是你爸強迫的嗎,和我媽什麼關係!”“真和你媽一個德性啊,也是,你這種冷血動物是無所謂,這種事之後還能淡定地找我,我真是悔不當初,根本不該搭上你這個黴頭。”……

兩個人越說越激動,男生執意要走,被喬茉景死死拽著不放,他終於被激怒了,拿起桌上大杯的冰凍綠豆沙就衝喬茉景臉上潑去,喬茉景吃驚地放開了手,無力地癱倒在地,男生迅速溜走了,留下面面相覷的圍觀人群。

程澈急忙過去拉起她,用紙巾擦拭她臉上的冰渣,喬茉景像一個關節壞掉的木偶一樣,一動不動。之後程澈陪她在附近的店鋪買了一身新衣服,喬茉景把換下的衣服全扔到垃圾桶裡,對那件從國外運回來的定製蕾絲裙毫無留戀。

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吃三明治。“我的號碼你存了嗎。”“存了。”喬茉景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想我失控的時候,你能拉住我。”她轉過頭,認真地說。

程澈沉默了很久,說,那我呢,我失控的時候怎麼辦,兩個病人在一起誰也救不了誰。

喬茉景看著他,又像是回到了高中時候的那個單純得有點傻的女孩。她以為程澈是完美的,現在那層虛假的想象碎裂了,露出裡面真實的有溫度的男孩。

“你高中的時候問我,為什麼我一直是年級第一,”程澈低垂眼睛把玩著一瓶酸奶,“我小時候,父母要求很嚴格,他們都是完美主義者,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不符合他們的想法。我學畫畫,學小提琴,學音樂,只要沒有達到他們的標準,那天就不能吃飯,被關在房間裡一遍遍練習。”

喬茉景靜靜地聽著,那個真實的男孩在程澈冷靜得近乎冷漠的陳述中一點點露出了原形。

“我父母在我十幾歲時離婚了,父親移居到紐西蘭,我再也沒見過他,”他淡淡的語氣聽起來事不關己,誰有能想到親身經歷這一切的痛苦,“母親漸漸重度抑鬱,生活不能自理,經常打罵家裡請的護工,我只好自己照顧她。”

“最絕望的是,自以為可以擺脫他們的影響,卻發現我的作品處處都是他們的影子,從小被訓練出來的繪畫風格,構圖模式,甚至思維和語言,我沒有辦法去除這些痕跡,我當時真討厭他們啊,可是,我理解所有發生的事情,又知道自己沒辦法恨他們。”

“我的人生沒有自由意志,生下來就被迫接受學藝術的命。我以為在父親走後我會反抗,離經叛道地選一條和藝術無關的路,卻發現自己沒有這個勇氣。我喜歡藝術嗎,不知道,我僅僅只是擅長,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其他選擇。我依賴著自己熟悉的東西為生,又同時恐懼著它,這些年我一直很痛苦。”

喬茉景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走回了學校,夏天的風帶著白晝的餘熱吹過,快速而毫無留戀,樹葉響起翻書一樣的聲音,蟬鳴像陣痛一樣一波接著一波,夜色裡的無人知曉的事情仍只是冰山一角。

大學第一年過去了。

程澈斷斷續續地回憶到這裡,強迫自己回到現實。他一直在接受MECT治療,過去的記憶很多已經殘缺不堪,哪怕是再仔細地去檢索回憶,也只是徒勞。程澈摸了摸膝上微綻的花朵,純白芳香。鏡頭拉到最後,就只剩滿目鮮紅,她支離破碎的身體被原來是白色的雪紡裙裹著,透著濃烈的詭異和美。

“終點站,青山公墓。”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

程澈下車,獨自上山,披著暮色走進寂靜的墓園,在那塊墓碑前放下花束,對著黑白照片裡那個盈盈微笑的女孩說,嗨,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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