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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教室的老式空調低沉地轟鳴著，隔離了外面令人眩暈的高溫。許彌生坐在矮小的立式鋼琴前面，拿著空白五線譜塗塗改改。如果不是右臉上那道從太陽穴延伸至嘴角的疤痕，他應該看起來是一個很溫和的年輕人。拜這道引人注目的痕跡所賜，再加上一副對什麼都興致缺缺的冷淡樣子，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不太敢和他說話。不過背地裡倒是很喜歡談論有關他的事情。有人說他曾經是黑幫成員，開著蝰蛇拿著棒球杆，半夜衝進仇人家，對著還在熟睡的人就是一棍子下去，淋桶汽油，瀟灑離開的時候往背後扔一個打火機，在沖天烈焰前面頭也不回地飆車離開。最開始講這個故事的男生在不知道第幾遍添油加醋的時候，被許彌生在現場聽到了，他本著教師的育人態度，很誠懇地去和小男生講，說少看點熱血少年漫。結果小男生嚇得撒腿就跑。此後流行的版本就是許彌生會讀心術，還是千里眼和順風耳的最後一代傳人。
總之什麼離譜就編什麼。許彌生懶得理會這些無中生有的說法，不過前幾年有一次差點害他丟了工作。當時他的學生裡有一個很美的女孩，因為家庭變故從國外回來，和奶奶相依為命。一個極其孤僻的人，唯獨喜歡和他說話。學生之間就開始說那個女孩喜歡他。本來也沒什麼，他一直很受小女孩歡迎。結果傳到教務處主任那裡，版本就升級變成了他引誘女孩，毫無為人師表的道德可言，予以立即開除的決定。得虧校長還是明白人，一番調查後才澄清了謠言。
不過這都只是他無風無浪的生活中一些小插曲。
許彌生放下紙筆，起身慢慢合上琴蓋，關上空調，走到桌子前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桌上是列印出來的幾份歌詞，大學認識的樂隊主唱邀請他譜曲，他剛剛寫好鋼琴譜，準備回家發給對方。大學時期他就經常幫那個樂隊寫曲子，有時會臨時上場彈琴，是一段持續至今的不錯的友誼。
他背好包，鎖上音樂教室的門，戴上耳機往學校外面走。
他研究生畢業後就回高中母校教音樂課，這五年來一直過得很安穩。不知道是厭倦還是懶散，很多音樂工作室邀請他加入，他都拒絕了，情願在這個不知名的小鎮上當老師。倒不是他多熱愛教育事業，只是樂得清閒。一週五天，每天下午兩節課，一個年級十個班的課就上完了，剩下的時間都是他自己的。
是去緩和曾經的動盪帶來的疲憊嗎。許彌生感覺自己漸漸變成了一株植物，深深地在土壤裡紮根，一動不動，過分安靜。
他突然頓住腳步，盯著校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揮了揮手。
你終於來了。他想。
“同學，檢查衛生。”有人敲門，是溫和清澈的男音。這是高年級學生幹部的例行打分工作，事關評優通報的獎懲，有不少趾高氣昂的學長會評頭論足一番，不送點什麼就欺負人，還轉身給扣分。這時房間裡只有一個男孩，他把頭埋進毛線毯子，想起上次的經歷，蜷縮起纖細的身體一動不動。
對方再次敲門：“沒人在嗎？那我進來了喔。”男孩忘了，學生幹部是可以在宿管員那裡拿鑰匙的。乾脆裝睡好了。他面朝牆壁，緊閉雙眼。那人進來了，負責地檢查衛生間和寢室地面，在表格上記錄分數。男孩聽著他的動靜，手攥緊了毯子一角，聽到筆寫字的聲音，似乎是要走了，才略略放心。
“你在哭嗎？”那人突然開口，男孩一驚，坐了起來。那人走過來俯身看他，男孩猛地縮到了床的一角，結果撞到床邊緣的鐵架，疼得他齜牙咧嘴。“沒哭啊，怎麼我看一直你全身發抖啊？”那個學生沒在意他的慌亂，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燒了麼？”男孩再沒有可以躲的餘地，猝不及防地感覺到那隻清瘦的手傳來的體溫，還有極淡的陌生香氣。“還好吧，正常，所以你到底怎麼了？”“我……沒事。”男孩小心翼翼地說，還是不太確定這個學長有沒有要欺負他的想法。對方似乎意識到他的害怕，笑著晃晃他的工作牌：“程澈，藝術系大二在讀，宿舍2舍214，學號10971500574，如果我做違規的事，你可以去風紀委員會告發我的，辦公室在行政樓207，電話是027-2134997。”男孩有點呆滯，愣愣地看著程澈的工作牌，上面照片裡的男生笑容淡淡。陽光透過男孩身後的窗子，將他的影子投射到程澈一絲不苟的白襯衣上，一撮支稜的頭髮的影子幾乎歷歷可數。“誒，你一個人住啊？”程澈看到其他空蕩蕩的三張床鋪。
男孩的眼神透出警惕，他固然享受獨來獨往，但也因此遇上不少麻煩。或許是想起那個像汙濁水草纏在氣管上一般令人窒息的場景，任何行為都是徒勞，沒人聽見，沒人看見。他花了兩個月努力去遺忘，卻常常在午夜夢醒時被清晰的畫面驚醒。
“你可以走了嗎？”男孩的聲音比較高，有破損的質感，聽起來像高音區出錯的和絃。也許是因為太久不說話。程澈趕緊道歉：“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他看看寫字板上夾的表，又看看牆角縮成一團的男孩：“我完成檢查了，要不一起去吃晚飯吧？”
夕陽漸漸黯淡的盛大金色如絲綢籠罩，他站在那裡，像一樹新開的純白蘋果花，氣息純淨和煦，毫不氾濫，簡單如清水蒸騰。
男孩幾乎立刻搖頭，他不習慣和別人一起做什麼事情。“我記得這一層都是音樂系的學生吧？下個月有學生展覽，我的作品裝置要配樂，你願意試試嗎？我們可以一起討論。”程澈彎腰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疲倦沮喪的眼睛，流過很多淚已經發乾的眼睛。“走吧。”他伸出右手。他的手因從小畫畫，雕刻，拉小提琴琴而變得粗糙，右手中指第一個指節處有明顯的繭，手背上青筋蜿蜒凸出，像父親的手長在兒子身上。
男孩警覺地歪歪頭打量他，僵持大概有十秒，他正猶豫著鬆開毯子，被程澈一把用力抓住右手：“快點啦！飯都被人搶沒了！”
這就是許彌生第一次見到程澈的情景。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可以轉身離開的那個人為什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其實有一段時間他想忘記所有關於程澈的事情，細節卻像是刻在了他的腦海裡一樣揮之不去。
他們坐在一家許彌生很喜歡的飯店裡面，許彌生問程澈要吃什麼，程澈翻遍了選單才挑出一兩道很清淡的素菜。“你點你喜歡吃的吧，我只能吃這些。”
“記得以前沒有那麼多忌口的，”許彌生奇怪地說，“你是不是生病了，看起來這麼憔悴。”
程澈沒說話。但對方明顯在等他開口。
“彌生，我確實生病了。”他抬起頭，認真地打量這個已經長大的男孩。
“是什麼病？嚴重嗎？”彌生有點緊張。
程澈搖搖頭，不想告訴他。
“我浪費了很多年，留下來的時間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許並不多了，我希望可以做一些事情去彌補那些浪費的時間。”程澈輕聲道。
彌生沒有接話，給他的杯子里加了一些白開水。
“你並不需要去彌補，時間自然有它的意義，何來浪費，”他說，“現在很好，我們可以平等地坐下來談一些喜歡的事情，以前的我還是孩子，沒辦法和你一起生活，現在可以了，這是時間給予我的成長。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