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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彌生盤腿坐在清澈明亮的小溪岸邊，學著當地人的樣子往撈魚的網兜裡放了三瓶啤酒，沉入溪水中，靜靜等待冰鎮的時間。他旁邊是一個黑髮女人，穿著黑色吊帶蕾絲長裙，墨鏡架在她那張過於聚精會神而顯得有些冷漠的臉上，單手拿著一本小小的書，靠在自己丈夫身上。她的丈夫是本地人，一頭散漫的金褐色頭髮，高高的鼻樑，像是德國每個露天咖啡館的陽傘下都能看到的人，他深邃的眼窩裡嵌著一雙海藍色的眼睛，正認真地看著對面和他說話的程澈。雖然他的中文已經算是很流利，不過濃重的鼻音和夾雜其間的德語單詞還是經常讓人云裡霧裡。
彌生把雙手都浸在冰涼的溪水裡，覺得有點夢幻。
起因是兩週前，高中認識的好朋友陳婉儀打電話過來，請他參加自己的婚禮。畢業後雖然沒有了音訊，不過一個巧合讓他們重新有了聯絡。大概五年前，他們都回母校參加同學聚會，那次也是陳婉儀順便回家鄉辦理移民德國的一些手續，之後兩個人就也沒再見過面，只是經常在網路上聊天。所以這次陳婉儀相當堅持，一定要他來弗萊堡參加婚禮。
然後他就來了。
“呆瓜，想什麼呢，”黑髮女人順手撩起一捧水，濺在彌生臉上，“冰得差不多了，拿上來吧。”彌生冷得一哆嗦。陳婉儀壞笑起來像只小狐狸，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彌生提起網兜，開了啤酒蓋給陳婉儀夫婦遞過去，再給自己開了一瓶。至於程澈，他穿著針織衫捧著保溫杯，還沉浸在和德國大哥的辯論之中。
“你可要注意了，據說遊客只要踩進弗萊堡的小溪，就會和當地人結婚哦。”陳婉儀摘掉墨鏡，仰頭喝了一口涼絲絲的黑啤，眯起眼睛享受亮晃晃的太陽。
“所以你當初也掉進去了嗎？”“當然沒有。”彌生笑笑，拿過她手裡的書，是法國詩人貝爾特朗的《夜之加斯帕爾》。他們高中時候一直坐在前後位，陳婉儀經常轉過來找他講話，玩過最多的遊戲就是續寫詩歌。一個人先抄一小段詩給另一個人看，然後續寫下一小節，再和原文一起看，那是他們樂此不疲的小小遊戲。彌生記得，他們一起讀過這一本書。
“要不是有日記，我都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什麼想法，憑自己心情解讀詩歌，真是千奇百怪，什麼都有。”陳婉儀自嘲道。“我也有寫日記的習慣，可惜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已經不記得我高中是什麼樣子了。”彌生說。“我的日記裡面還寫了很多關於你的內容呢，我當時覺得你就是一個很害羞的乖小孩，和小狗一樣，一逗你就開心得不得了。”
“小狗？”程澈忽然打斷他們的對話，好奇地來回看著他們，“給我說說，聽起來和現在完全是兩個人。”
陳婉儀一揚嘴角，準備講彌生的黑歷史。
彌生站起來，一把拽起程澈：“我們去附近走一走，晚飯前回來。”“至於嗎，你不是不記得了嘛，還是說那件事情實在是印象深刻？”“什麼事啊？”程澈被拽得踉踉蹌蹌的，還不放棄地回頭問。“你讓他自己講吧。”陳婉儀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弗萊堡是一座很美的城市，漫步在其中，好像可以暫時忘記掛礙在心中的思緒，簡單地去欣賞童話一樣的景色。彩色鵝卵石路隨著地勢而高低起伏，沿途有大大小小的噴泉，苔蘚長在背陰處，暗綠色清新可愛。色彩明亮的糖果店前面有街頭藝人在表演巨型泡泡，引得三三兩兩的路人駐足觀看。臨街店鋪的櫥窗和樓房的陽臺擺放著層層疊疊的鮮花，比較常見的是鬱金香，風信子，銀蓮花，三色堇，水仙，丁香。空氣中游蕩著麵包房裡飄出來的醇厚麥香，雜糅著現磨新鮮咖啡豆的微苦氣味。在狹窄的巷子裡可以望見遠處鐘樓的尖頂，接近黃昏的陽光顏色更深了一些，一點點下移，白色的鐘樓染上淺淺的暖橘色，到了整點，悠長的鐘聲就開始飄揚在天空中。
程澈拿著輕便的單反相機四處拍照，彌生跟在後面。彌生看過他幾乎所有的攝影作品，一開始也會拍一些傳統的風景大片，後來他就不怎麼在意那些，更多注重鏡頭傳達的故事感。程澈也很喜歡偶然與意外，常常用一些小設計拍有趣的照片。
“五點整，我們該回去了。”彌生站在一旁看他拍街邊的小花鋪，提醒道。程澈抬頭，對著他拍了幾張，又拿起售賣的一束紮好的鮮花塞到他懷裡，衝店老闆笑笑。彌生只好付錢買下了花束。“我們去弗萊堡大教堂看看吧，都快到了，看了就回去。”程澈走在前面，回過頭說。
“這和科隆的聖彼得大教堂一樣，都是典型的哥特式，”程澈說，“聖彼得大教堂以前是純白色，在戰爭期間被戰火薰染成了現在的黑色。當時一個飛行員去執行炸燬聖彼得大教堂的任務，看見的時候被深深震撼，於是違抗了命令，沒有投下炸彈。”“你去過嗎。”“讀書時和同學一起租車四處旅行時去過，但我那天太累了，沒有走進去看看，坐在教堂對面的快餐店裡喝來一杯橙汁就離開了。”
他們走進去，坐在中間的一排長椅上。
“我父母都信奉天主教，每週都帶我去玫瑰聖母堂禱告，直到他們離婚。”程澈輕聲說。
“那你信嗎。”
“我想我小時候應該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惜現在早就不是了。”
“經常看你讀聖經。”
“那是習慣，我也很喜歡讀佛經。但那並不是我的信仰。”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在考慮是否要皈依宗教。”
“為了什麼？”
“解決自身最根本的問題？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想有一個確切的依靠，證明自己存在。或者是為了自己無所事事的時候可以做點什麼。”
“現在看來好像你沒有那個想法了。”
“我想了一段時間，然後放棄了，人的問題不是單純的信仰可以解決的，關鍵點不在宗教，也不在任何其他種類的精神生活方式，它可以成為一個途徑，一個方法，但不是一勞永逸的途徑和方法。”
“所以你當時打算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就靜靜地活著。想一些往事。”
“很少聽你講起過去的事情，所以剛才陳婉儀想說的話我還是很感興趣的。”
“如果你願意聽我當然可以說，只不過都是瑣碎小事。你也很少說起自己的過去。”
“我倒是想說，可我時常在質疑自己的記憶。和你說話的時候我發現，有些事情在我和你的腦海中，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樣子。究竟是真實，夢境，拼接，還是臆想，我分不清了。”
“比如？”
“比如，那天我問你喝不喝杏仁茶，因為我記得你說過很喜歡這個，但是你說你從小就不喜歡它的味道。慢慢我發現你最喜歡的其實是冷泡檸檬紅茶。”
“我確實一直不喜歡杏仁茶，以前我也沒說過，直到你那天問我要不要。”
“這就是問題。還只是一個很小的漏洞，但肯定還有很多類似的問題，大大小小的都有。你平時不會覺得我奇怪嗎。”
“可是我們並不是依靠記憶活著的，所以這些並不算問題，你不用在意。”彌生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
程澈默默地看了看手捧花束的彌生。他還穿著大學時買的黑色純棉T恤，似乎依舊是那個少言的男孩。最大的區別是給人的感覺，他現在身上總有難以明說的沉鬱，安靜得幾乎空氣在他周圍都不流動。
“我們回去吧。”程澈站起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