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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你一直在蒐集接近崩潰狀態的物體。”彌生看完了攝影集，合上厚厚的書，摸了摸封面上的標題。
“我這幾年漸漸覺得，無論是有沒有生命的物體，在毀壞瞬間，都不是一種時間線性的終止，而是內外各點一起的崩塌，可能在臨界點看不出來，但是一旦過了那個臨界點，就是不可逾越的兩個狀態，不可逆轉的方向。”程澈扶了扶透明框架的眼鏡，神采奕奕地拿著馬克筆在白板上寫寫畫畫。不得不承認，這位還未滿三十歲的年輕人已經是受到國際廣泛認可的藝術家，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後完全看不出懨懨的病態。
“可能是外力擾動，或是自身內部的失衡混亂，最終造成宏觀的變化，比如這一張，”他關上燈，調出投影儀，“紅酒瓶觸地的一瞬間，這是觸地的前零點一秒，這是後零點一秒，在這個臨界點，物體本身承受了相當大的衝擊力，但肉眼看不出來。後面這一張，是我人為將放在地上的紅酒瓶推倒時抓拍的鏡頭，你可以看見，它和前一個墜落觸地的酒瓶照片是無法分辨的，而它們其實完全不一樣，同樣姿勢的狀態對它而言並不是臨界點。”
他往後劃了幾張，玻璃碎片四處橫飛，暗紅色液體在空中炸成焰火的形狀，像是有生命一樣，妖冶動人。
程澈看了看彌生，彌生點點頭表示在聽。
“這幾張是我在西藏拍攝的，”程澈繼續說，“當時我自己開車在去岡仁波齊的路上，有一位徒步朝聖的老人在路邊暈倒，身體狀況很不好，我就留下來照看他。醫療隊趕來時他已經因為心肺衰竭去世了。這些是經過老人的允許後我拍的他的照片。”
在低溫缺氧的環境下，人明明是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而照片中的老人面容平和，恬淡安詳。他鬚髮盡白，穿著厚實的青綠色藏袍，雙手交疊放在胸口，手心蓋著一串黑褐色的佛珠，彷彿已經脫離輪迴苦楚，獲得解脫。
“我當時是用三腳架放在一邊連續記錄的，在這一分鐘有幾千張照片，無法確定哪一個瞬間是我想要的，一分鐘前他還有脈搏，一分鐘後就沒有了。”程澈左右滑動著他最終保留的三張照片。
“所以你為什麼挑出了這三張？”彌生問。
“直覺，”程澈說，“我做照片處理的時候還想用面部對比度找出那一張，但沒有效果，資料差異小到可以忽略。”
程澈翻動幻燈片，下一張有他的側影，他站在雪山山坡一個避風處，兩位身著紅袍的僧侶在他前面做儀軌，灰白色的骨灰被灑了出去。
“那是老人的遺願。”
彌生仔細盯著照片裡那個年輕人，那個時候他還很健康，身體強壯，一個人一輛車就可以走遍危險的藏區。而現在，他連出去散步都需要半途坐下來休息。
“我希望你可以幫我記錄下來我的那一個瞬間，”程澈回頭看著他說，“那樣我的攝影集才完整。”
“萬一我先死呢？”彌生開玩笑地說。
“配樂沒完成之前不可以。”程澈略微笑了笑。
“岡仁波齊是不是很美？我也想去看看。”彌生怕他多想，趕緊轉移了話題。
“當然，如果可以真想和你一起去一次。”
也許當初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的。彌生想。但是他們那時候已經分開很久了，在一個夏天來臨之前。
程澈似乎知道他在想的內容，好像要說點什麼，被彌生看在眼裡，於是他先開口說話。
“所以你所謂的‘坍塌瞬間’，在人身上就是死亡的時刻，不過我想知道，有沒有一些死亡，不是一瞬間，而是一段時間。”彌生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口檸檬水，試圖掩蓋自己的想法。
“當然有，不過我還在思考要不要加入展覽作品，”程澈把膝上型電腦放在彌生面前，調出一個資料夾，“我在雲南拍到很多絞殺樹，它們因為被藤蔓攀附，經年累月之後成了枯木。還有很著名的紅豆杉，被人剝去樹皮後還能存活一段時間，但仍免不了一死，這些植物都是慢慢死去的。”
“我覺得這一點很像人心，”彌生看完照片，評價道，“我想人大多數情況都不是極短時間內改變的，生活中的各種事件，就像沙漠中一個個小沙坑，連續不斷地坍塌和淪陷，最終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空洞，開始吞噬曾經視若珍寶的一切。人心是慢慢死的，就像這些樹木一樣。”
程澈想了一會兒，歪了歪頭：“你說得很對。”他湊過來，滑動滑鼠，找到一張照片，放大給他看：“這棵鳳凰木原本也是被藤蔓纏住，後來村民開路進山時砍去了藤蔓，讓它活了下來，不過你看，這裡凹陷的地方明顯是被死死纏住留下的痕跡，我拍下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七八年了，還是一點都沒有消除。”
“在慢慢死去的過程中，有很多機會救活它，但即使救活了，創傷仍然會留下一生的痕跡，”彌生說，“人也是一樣。”
“那我還是決定把這個內容放進去，把樹木還有活力到徹底死亡的照片拼接成一組長圖，”程澈若有所思道，“畢竟，人所定義的一瞬間可能是一秒之內的事情，而對於其他生靈則不一定。”
彌生點點頭，看了眼鐘錶：“十一點了，我先去做飯，吃完飯再工作吧。”程澈合上筆記本：“我來幫你，是不是要洗一下昨天買的芥蘭和龍鬚菜？”“順便再切兩個葡萄柚。”
程澈下樓了，彌生跟在後面。他看著程澈的背影，忽然想，雖然他們已經八年沒見了，可是從重逢那一刻起沒有一點陌生感。他知道程澈在他缺失的這八年裡面絕對有接近崩塌的時刻，他也一樣，但還好沒有到那麼糟糕的地步，沒有到無法堅持到重逢，或是即使重逢都只能敷衍寒暄的地步。
但那個女孩就不一樣了。很多人說她像小太陽。但是太陽最終會燃燒殆盡，成為白矮星，中子星，最終成為茫茫宇宙中的一個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