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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窗的座椅上端坐著一位老人,面板乾枯但骨相深邃立體,一雙杏眼炯炯有神,看著有些嚴肅,衣著整潔,銀髮一絲不苟地梳成一個髮髻。
她坐在那裡,天光透過白色窗紙映亮她半張歲月鐫刻的面容,靜美的如一幅古畫。
依稀可見當年風采。
沈安瞬時有些侷促緊張:“您就是蔡婆婆?”
美人高冷點頭,沈安從包裡取出抄好的佛經遞給她:“您看看合格嗎。”
蔡婆婆隨意翻看兩眼後點頭,將一串銅錢放在桌上,拿著佛經走出醫館,枯骨顏在她身後同她告別:“走好。”
沈安手伸到半空,有些猶豫地看著老人背影,他想去送送人家,但蔡婆婆那明顯疏離的態度又讓他卻步。
最後他只能目送蔡婆婆背影消失,轉身幫枯骨顏往火爐裡添炭。
“蔡婆婆這麼在這裡,這麼巧,顏姑娘不會一開始就算到了吧?”
“我非七星門中人,不通卜卦。”
對此話沈安只能乾笑以對,他對仙門其實一知半解,唯一知道名字的就是徐奶奶那孫兒所在的百劍門。
等把藥材重新分揀完畢,一天也就過去了,枯骨顏按照臨時工的價格給他工錢,沈安苦笑著收下,打傘出門時發現雨勢變小了許多。
“或許明天雨就停了。”沈安滿懷希望地說。
枯骨顏站在他身後,抬頭看如墨汁暈染開般深淺不一的烏雲,一言不發。
第二日雨沒有停,但小了許多,密密麻麻的針雨打在臉上也不疼,被雨困住多時的鎮民們坐不住了,紛紛扛起農具向郊區的農田走去。
蔡婆婆起了個大早,一臉平靜地就這晨光洗漱,換一身嶄新的棉布衣裳,將經書、銀錢放入小包中,提著出門。
一路上她遇見很多人,都在憂心莊稼抱怨天氣,她路過的時候討論總會小一些,女人們看她的眼神全身厭惡,男人們則意味深長。
“美人不愧是美人,老了也和人不一樣。”
“賤貨,遠遠一股騷味,還裝腔作勢的。”
“可惜啊,她怎麼就沒生下個女孩呢?男孩也行,我一定好好待他。”
“哈哈哈哈”
……
蔡婆婆臉平靜,將所有似真似幻的議論聲拋之腦後,一步一步走到後山。
晨鐘暮鼓,悠遠的鐘聲自山頂的寺廟傳來,久久不絕。
上山的小路是獵戶、僧人和香客們一起踩出來的,如今被雨一澆,石頭上的青苔青蔥可愛,打滑不好走。
蔡婆婆撿了一根結實些的樹枝,始終挺直的脊背微彎,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小老太一樣,狼狽但堅定地走上上山路。
這一走就走了大半天,站在那大開的硃紅大門前時,她衣衫溼透,下襬和鞋面沾上草泥髒汙。
蔡婆婆平靜地用布巾擦拭整理自己,足夠體面後她方取出錢財,放於門前的功德箱裡。
取香處盤腿坐著一位灰袍僧人,雖則衣著樸素但面容卻豔麗的過於惹眼,他闔眼時,就如得道高僧一般平靜,超脫凡世,悲憫眾生,但當他睜眼時,瀲灩桃花眼中似有萬千繁華錦繡,風流倜儻。
一個對視蔡婆婆就有些晃神,好似回到了年輕時,耳畔絲竹管絃下有嘻笑嗔罵,紙醉金迷。
有人笑著叫她:“元昭!”
僧人又閉眼,冰涼的雨打在褶皺的面板上,蔡婆婆很快清醒。
不過比起剛剛,她顯得更加寡言沉默和,蒼老。
蔡婆婆取了三隻香進入寺內,跪在鎏金佛像下默然懺悔,一直跪到香燃盡方起身,將經書放入化寶爐中燒盡。
她眼中倒映著火光,看它一點點燃盡,熄滅,只剩灰燼。
她眨眨乾澀的眼,扭頭看向松林深處,那裡有一座漆黑的羅剎塔,據說關押著上古大魔,古寺鐘樓中的青銅鐘日日敲響,是為了鎮壓裡面的魔物。
鎮子裡的人常常編關於這座塔的鬼故事嚇不安分的孩子,什麼“不聽話就會被惡魔抓起來”“亂跑就會被吃了”,但其實他們自己都不信塔裡有魔物。
蔡婆婆剛嫁過來時也不信,直到後來她躲在寺廟裡安胎,看見鐘樓上空無一人,青銅鐘卻無風自動。
下山路上她碰見一個撐傘的黑衣青年,瘦骨伶仃,帶著暮氣沉沉的草藥味,單從衣服的質地和他執傘的儀態看,必然出身不俗。
兩人素昧平生,一個上山一個下山,擦肩而過未有一個對視,蔡婆婆沒回頭,青年卻定下腳步,紙傘輕抬,露出蒼白憔悴的面容和妖異的血玉色眼瞳。
山上僧人取了木魚跪在簷下唸經,宮無厭瞧見他,收傘道:“我就說阿顏不會隨便往一個鎮子跑。”
慧禪再次睜開那雙有魔力的眼睛,繁花盛開又凋零,宮無厭眼中始終清明,不為所動。
他輕笑閉眼,撥動手上佛珠。
宮無厭沒有進大殿,轉身去僧侶休息的靜室,手法熟練地從草蓆下摸出一個錢袋。
出來時他故意把錢袋子提在手中,調侃慧禪:“大師,你六根不淨。”
慧禪還是不答,只勸他:“早些回去,不要著涼。”
宮無厭輕嗤一聲,要走,聽見身後慧禪問他:“聽說千衣觀少主中了墮魔引。”
問聽誰說的,答枯骨顏。
宮無厭懶懶散散地回頭,興致不高,問:“怎麼?”
慧禪低眉順目,平和道:“早年欠千衣觀觀主一個人情。”
宮無厭收起似笑非笑的假笑,安安靜靜地看他。
人生在世誰都是一筆糊塗賬,人情世故糾纏著總算不清,但慧禪總是執著地一筆一筆記著,一筆一筆分清填平。
他還宮極夜的情,在宮無厭走火入魔暴戾混沌時做他的老師,關他在羅剎塔裡一遍遍抄佛經,教他收斂情緒,將心底的兇獸馴化壓制。
現在他要去還風沾衣的人情,宮無厭不可能出言阻止。
“傳聞鳳少主的性格最是暴烈刁蠻,祝你好運。”
慧禪垂眼輕笑,最後提醒他:“明天鐘聲不會再響起了。”
離開寺廟站在山頭,宮無厭極目遠眺,欣賞眼前古怪的一幕。
籠罩著祈鎮及其周邊田野的烏雲層層疊疊,撒下一片讓鎮里人出不去的雨幕,而在祈鎮之外,草長鶯飛,紅霞漫天。
蜿蜒大道穿過田埂池塘,一輛小驢車一搖一晃走在路上,再遠一些,仙人御劍,似流星劃過天際,有一瞬間,與飛鳥同行在巨大的紅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