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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第一次見到顏姑娘是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疾風將放雜物的茅草屋屋頂掀起，叮鈴哐啷的大動靜將他吵醒，他披著雨衣拿著燈籠闖入雨夜中搶救那些桌椅和書籍，忽然天邊雷鳴聲起，電光映亮近一半的天空。
老天爺發威，沈安被唬住動都不敢動，呆呆站在原地，忽然聽見嘭的一聲，有什麼砸在他家的門板上。
沈安心中不安，擔心鄰居家的什麼東西被風吹來，於是跑到門口開啟門閂，他撿到一個臉朝下昏死過去的顏姑娘，雨水落到她身上又衝開，是淡淡的粉紅色。
可憐他一個窮地方的窮書生，何曾見識過這種場面，當即六神無主，將人拖抱回屋子裡自己唯一一張床上，又拿了錢冒雨去找大夫。
等一切處理好後雨停了，天也亮了，小鎮唯一的大夫一邊用布巾擦汗一邊說：“真是險，不過現在沒事了。”
他看著回不過神的沈安，笑著開玩笑：“那戲摺子裡怎麼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你說這是不是老天可憐你沒長輩說媒，送給你一個仙女當媳婦？”
沈安耳廓通紅，擺手：“別這麼說，對人家女孩不尊重。”
“哦，那你想不想？”
“我當然不想！”
超級大聲。
大夫忽然一臉正色：“你不想是對的，這女孩不簡單，身上的傷多是刀劍所傷，我的藥對她無用，全是她自己癒合的，我說到這裡你懂了嗎？”
沈安可是考了秀才的，一點都不笨，又怎麼會不懂。
大陸上有云州這樣普普通通的小洲，也有靈力濃郁的仙洲，有普通人，也有修行的仙人，那是另一個世界，遙不可及。
“總之，你心裡有數就好，他們講緣分，姑娘倒在你的家門口，這也是你的機緣，藉此機會，沒準你不久就能乘風而起了呢。”
沈安坐在床邊扶額苦笑，搞不明白自己單純的發善心，為什麼最後弄這麼複雜。
大夫沒有男女有別的忌諱，給昏迷的少女包紮傷口又換一身乾燥乾淨的麻衣，沈安偷偷看她的睡顏，那因發熱而染紅的面頰讓他聯想到郊外沾雨的野薔薇，凌亂，但也嬌嫩。
這粗糙衣料委屈仙女了。
沈安胡思亂想，不敢再看她，目光落在她身邊一團黑色的條狀物上。
它是一根類似荊棘有倒刺的鞭子，通身玄鐵所鑄，沉靜但兇悍，但看著就能想象挨這一鞭子會有多疼。
看著看著，沈安忽然生出一點好奇來，話本戲摺子裡仙人的武器都是各種長劍，這種兇巴巴的鞭子令他覺得新鮮。
他忍不住上手去觸碰，只是才剛剛碰到，“啪！”一聲輕響，他的袖子搭上四根蔥白手指。
他手輕輕一顫，鐵刺劃破指尖，殷紅血珠冒出，但沈安無暇顧及，他扭頭，和枯骨顏清明漆黑的眼珠對視上。
“我就看看，沒有別的意思！”
沈安聲線顫抖，不明白自己為何害怕，他惶惶然地直視顏姑娘，看到她垂下目光。
沈安情難自禁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自己的指尖傷口血流不止，僅眨眼的功夫肉就癟下去了，再一眨眼，他的手腕上只剩下森森白骨……
淅淅瀝瀝的小雨砸在屋簷時，又順著瓦片落到地面上，天地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音，雨幕像一片結界，隔絕裡外。
沈安忽然心悸，自噩夢中驚醒，他大口喘息，下意識看自己的手指，骨肉飽滿，沒有傷口也沒有鮮血。
睡是睡不著了，沈安披衣下床，喝涼水平復情緒，放瓷碗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一旁摺好的、顏姑娘送紅薯時用過的紙袋。
沈安看著紙袋走神。
許是雨天容易心情壓抑，他居然能做如此荒誕奇詭的夢。
那一天其實很普通，他也沒有碰顏姑娘的武器，顏姑娘也沒有醒。
她昏迷了半個月才睜開眼睛，也沒有給他大夫調侃的機遇，只有夠數的醫藥費和住宿費。
這讓沈安大鬆一口氣，畢竟一開始就是很單純的出手相救，他不想弄得太複雜。
顏姑娘又在沈安處休養了幾天，能下床後便離開。
沈安以為他們不會再見，但又卻在一次偶染風寒去醫館抓藥時碰面，顏姑娘坐在櫃檯後，動作嫻熟地替他取藥，直接跳過開方子這一步。
和大夫交談後得知，顏姑娘沒有離開，而是跑到醫館當了學徒，還在鎮西找了一處廢棄院子安家。
自那天之後他們遇見的次數多了許多，顏姑娘偶爾跟著私塾裡的學生叫他沈先生，偶爾直呼其名，更多時候都是用“喂”“那個”之類的詞語指代。
和紅薯一樣，顏姑娘日常給過沈安許多照拂，這讓大夫看他倆的眼神越來越曖昧，沈安也問過她這麼做的動機。
顏姑娘不是動心，也不是報恩，她說：“你以後會是治國平天下的能臣，我覺得很有投資價值。”
沈安聽得又感動又失落。
感動的是顏姑娘知道他的抱負並且認可他的能力，在他自己都快要被小鎮平凡的生活蹉跎到妥協的時候。
至於失落……那屬於不可言說的少年心事。
雨聲漸急，沈安肌膚冰涼但又毫無睡意，最後他披衣點燈，抄寫蔡婆婆要求的佛經。
斷斷續續抄了三天，寫完擱筆後沈安本來想等雨停了給送過去，然而這天氣實在古怪，春雨時大時小，但一直沒斷過。
私塾也被耽擱的遲遲不開張。
沈安閒得無聊心底一算，驚覺這雨陸陸續續已經一月有餘。
古怪古怪。
沈安靜不下心，索性取了蓑衣紙傘打算去醫館，將經書交與顏姑娘。
雨水充沛，一路走去沈安發現路邊的溝渠中水流不止，居然還有幾尾游魚順流而下，不知是從哪裡衝來的。
跑到春水巷時沈安衣角鞋面已經溼透，他停在屋簷下平復喘息，抬頭看見一對燕子飛入巢中嘰嘰喳喳地聊天。
他露出些笑意，收傘進入醫館，清苦的草藥香久久揮之不絕，本來空蕩蕩的大堂此刻全是簸箕上鋪開的藥材和小火爐，枯骨顏將青絲鬆鬆挽起，正在分揀受潮損壞的藥材。
沈安放下懷裡的包問她：“需要幫忙嗎？”
枯骨顏專心致志頭也不抬：“不用，你的經書抄完了？”
“嗯。”
“給她就行。”
枯骨顏手指指向大堂靠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