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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在全力幫他解決曲州瘟疫之後又在他面前殺人。那是真正的她嗎？那個冷漠地充滿著傲慢和戲謔的眼神。
那平時那個談笑風生、隨意平和的她又是誰呢？
他不是沒有殺過人，更不是一個懷有慈悲之心的人。他殺人多是因為恨、因為厭惡、因為所謂的正義……但他認識她這麼多年，確實從來沒有看到彧親手殺過人。
她殺人和他殺人不一樣，或者說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殺人時眼裡沒有快感，沒有遲疑，沒有瘋狂，更沒有憐憫，甚至沒有一絲情緒。
她眼裡還是那麼幹淨清澈，彷彿只是折下了一朵花，或者摘下了一片樹葉。她又彷彿只是在戲弄一條狗，逗弄一隻貓，她看著刺客眼裡的恐懼彷彿因此覺得有點意思。她的眼底沒有任何人，心裡更沒有任何秩序。
如果眾生平等四字箴言真的具象化的話，他想可能就是她正在無意識地貫徹的行為準則。聽起來那麼像佛，可她是佛嗎？她殺生無數，她不是。那是邪佛嗎？她無慾無求，無需信仰和崇拜，恐怕也不是。
她在玩。
他在看見她殺人時的眼神時，肯定地想。
她像是個並不憐憫眾生的神祗，在遊戲人間。
他記得當年師父曾問過她，為何要同意祁仁帝的條件。
她好像真的思考了那麼一瞬，然後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不為什麼，反正他們都要死。”她說。
世人都要死，那是一根閻王掛在所有人脖子上的鎖鏈。
卻獨獨漏掉了她。
她只是在，漫無目的地，打發時間。
天氣很好，彧又倚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曬太陽。他從房間裡出來，她背對著他，青絲在陽光下散落迷人的光澤。他的竹屋住不下那麼多人，白鬱帶著人馬住在半山腰的廢棄石屋裡，還在附近搭建了不少簡易的營帳。聽聞巧姑姑喚人找了盤日最好的裁縫過來，正在為她趕製新的雪緞。
也不知道她哪裡尋來這麼多的雪鍛，千金難得一匹的東西，巧姑姑成箱成箱的為她屯著。彧其實沒有非要穿雪緞，只是遂了巧姑姑的意罷了。她還是穿著他粗製的衣裳，悠然閒適，對穿什麼樣的衣衫並不在意。
就像她自己說的，若是他不給她一身衣裳，她就在院裡裸奔。
她沒有開玩笑，他確信這是她能幹出來的混事兒。
他在她身後站了許久，想了很多事情，直到彧微微撇過頭，他看見她被陽光曬得淺淺發紅的嬌俏面頰。她笑意清淺，一如往常。
“斯郎還要站多久？”
她拍了拍身邊的另一把椅子：“過來坐啊。”
她倒是像這個院子的主人似的。
百里斯郎真的就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彧在一大盤各式各樣的茶點裡選了一塊不怎麼甜的青汁豆沙酥餅給他。是妄阮方才做好的，剛端來給她佐茶。百里斯郎不喜歡吃特別甜的茶點，茶水也喜歡濃一些的，很多小細節這些日子她都記下了。
你說她有情，但很少有人能在她心裡留下痕跡。
你說她無情，她卻能隨時記住很多細節小事。
“你怕我？”
“我會怕你？”
“那你……”
“我只是突然發現，我好像從未真的認識你。”
彧並不奇怪他這般說，甚至很欣賞他的直接坦誠。
百里斯郎的睫毛在陽光下變成淺淺的金棕色，在眼下灑出一小片好看的陰影。時光對於彧來說，過得異常迅速又極其片段化。她有時候神情的滯澀是因為她有些難以將記憶中的影像和如今眼前的人聯絡起來。
當年那個大眼圓臉的小糰子和如今鮮衣怒馬、風華翩翩的成熟男子，偶爾在她的腦海中有些許割裂。
“我如今是什麼模樣？我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
“你沒變。”百里斯郎搖搖頭：“你從來都沒變過。”
彧沒想到他會這樣解釋：“我以為你會說，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你是你就好。況且……”百里斯郎不在意的笑了笑，他身子往後仰仰，微卷的長髮滑落一側：“況且，你應不是人罷，哪有人活這麼久的？”
彧抬頭望向他，眼裡彷彿有奇異的神色在閃動：“這都不怕，膽子挺大。萬一我是什麼地獄逃出來的魔鬼，或者深山修煉成精的妖怪……”
幼時他問她為什麼不老，她就是這般嚇他的。
她像模像樣地說她是在嵁山修煉的槐樹妖怪，成精了要下山吸一千個成年男子的精血才能成仙。他當時好奇多過害怕，但也慶幸自己還未成年。
“……”他都懶得看她一眼：“我已二十有九了。”
“哦。”她癟癟嘴，無趣的聳聳肩。
“尋常人家的男子這個年紀，孩子都滿地跑了，你還在滿地跑。”
百里斯郎瞪她：“你以為我是為何？”
“私以為應不是我的問題……”
“是你的問題。”百里斯郎破罐子破摔，含著幾分怒氣，竟真的跟她坦白。他知曉她的性子，你若是不直接說，她就會迴避，當做無事發生。
她想了想，有些苦惱的眨眨眼：“私以為，常治當年說的話，有些欠考慮……”
“那你答應了還是沒答應？”他冷笑著問，眼神裡帶著諷刺。
“……”她當時確實答應了，所以她噎住了沒話講。她答應的時候確實是有些魯莽，現在想來那時的斯郎還那般小，她不應該為了拿常治的寶物而矢口答應。
“你答應他要照顧我，他將我……託付給你，可你四五年都不曾上一回誅神山。”他毫無笑意的輕笑一聲：“若我不將你留在誅神山，你下次見我，可要我四十歲以後？”
“倒也沒有那麼久……”彧摸摸鼻子，眼神閃躲。
“呵，也是，反正我很快也會死，你根本不在乎這幾十年的光景。對你而言，這種不重要的承諾答應下來確實是輕輕鬆鬆。這跟養條狗、養只貓也沒什麼區別，等我死了……”
他的話被打斷，彧連忙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微涼的手。
“誒誒誒——停停停。怎麼突然就死死死了的，你不是不願意下誅神山嗎？我也無法長年累月待在諸神山上哪兒也不去吧……”
“誰跟你說我不願意下山？”
“？”
“你有問過我願意跟你一起出去嗎？你有問過我哪怕一次我是否願意隨你下山嗎？那些人無趣得很，我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下山？可明明是你不願意帶著我而已，現在卻要說是我不願意下山。”百里斯郎說著，小鹿般的眼睛裡泛起隱忍著的委屈。
她是他除了百里瀾以外，唯一有諸多接觸和聯絡的女子。
他向來慕強，少時見她英姿颯爽、武功卓絕，要說心裡毫不欽慕是假。年少時分不清什麼感情，或許他現在仍分不清。可年少時便遇見了如此驚豔的人物，其他女子縱使美貌驚才，又如何能入得眼？
是執念吧？他時常會這樣想。
彧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她好似認真的思考了的一瞬。
“有沒有想過下山了又要做什麼呢？只是單純地跟著我嗎？”
百里斯郎一愣：“這……我還沒想好……”
“在誅神山，你每日種植藥材、曬製藥材、救治病人或者殺人……”她笑了笑，桃花眼慣常性地眯了起來：“如果跟我下山，你要做什麼呢？或者說你想做什麼呢？”
“你是不想讓我跟著你，所以才跟我說這些？”
“不，非也。”她搖搖頭，慢條斯理地說：“你自然可以跟著我，就像巧姑姑、像步汜、焉知一樣的跟著我。可我不想讓你跟著我以後就失去了自己。我不想讓你很衝動地去為了誰犧牲什麼。斯郎，你是醫學的驚世之才，你自幼便也熱衷於醫術。你想要跟著我一起去淵洞採藥，自然可以。以後跟著我你還要繼續治病救人嗎？還是說你以後更多的是想要遊歷山川？你可想過？我不希望你跟著我的目的只是單純想要跟著我，就像你這次留下我三個月只是為了留下我。你明白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我考慮清楚並接受，你只是我短暫一生裡的過客？”
百里斯郎向來聰慧過人，蕙質蘭心。他自然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她確實是在為他考慮，她本無需在意身邊多一個人的跟隨而已。她本可以肆意或無所顧忌的享受身邊每個人的看不見的付出。
時間和生命。
她在考慮的事情無非是，她的命很長，而他的很短。
她不希望他過得毫無意義。不希望他為了她而活。不希望他把對未來的期許放在她身上。這對他來說是巨大的犧牲和不公平，對她來說亦是不可忽視的重量。
“我無意傷害你。”她淺淺嘆息。
“所以你才故意疏遠，好多年都不會來見我。”
因為在她心裡，對他最大的保護，就是不要讓他對她產生太多的依戀。
他只需要遵循自己的內心、依照自己的意願過日子便好。
常治用兩個雲谷寶匣交換了她的承諾，承諾盡她所能護他一生周全。而就像她向常治承諾的那樣，她的確有遵照承諾，派人守在誅神山下，還讓白鬱或蘇策每年都來探望他。會給他帶來各處尋來的奇珍異寶、綾羅綢緞、珍稀藥材……江湖上一些對他來說能產生威脅的人或事，都一一被她暗中解決。
他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恨她為什麼不願意來見他。
妄阮端來新煮好的茶，一壺淡，一壺濃。
百里斯郎端起本該是她的那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入口清淡，回甘生津，尾調悠長，是上好的‘沁雪’。他本不愛這樣的茶，他覺得太淡。
日光很暖，他勾了勾唇角。
“你為何會認為，在我心裡，跟著你下山就是一種衝動的、缺乏考慮的決定呢？你又為何會認為，我會將自己一生的重量都放在你的肩膀？彧，你太傲慢。我剩下來的幾十年要如何度過，是否是開心，是否是犧牲，是否是得償所願，皆是我自己的決定。無論如何，這些結果都與你無關。你站在那麼高的地方，這麼早的幾句話就判斷了我最後的結局，是不是太殘忍了？”
“你自以為是的認為，這麼些年來，你只要不來見我，減少我們之間的聯絡。就可以讓我尋找更多的可能，得到世俗的完滿。可你是否想過，本身達成這種完滿，就是一種犧牲。一種以犧牲本來的意願而退求其次的完滿，是你想要我得到的嗎？哪怕它成為一種執念，你也覺得我得到了最好的結局了是嗎？”
彧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就是因為百里斯郎如此巧慧蘭心，她才更不願見他。她承認，她害怕見他並不是因為他性格乖張，脾性古怪。而是他藏在刀子嘴背後的一點就通、聰慧過人，他總能一針見血的戳破她的偽裝。
他說得沒錯，她的這種‘更好的安排’未嘗不是一種逃避，她不想再負起任何責任，她只想逃避。她甚至不願見他從生到死、從年輕到年邁。這對他和她來說，或許又是一種新的折磨。但這何嘗不是一種傲慢和自以為是呢？這麼輕易的就為別人做好了選擇和規劃。
她覺得巧兒的事情已是她的過錯，她無法再改變。
長生不是賜福，而是一種詛咒。
“對不起，斯郎。”她道歉。
百里斯郎並不在意，他仰起臉，陽光灑落他異常柔順的捲髮。
他笑起來：“那我能否與你一起下山？”
“你想好了？”
“我想了二十年。”
她與他對視，她瞧見他眼底細碎的光，無奈地點點頭：“若這是你心之所願。”
“啊，對了，藥人不能帶。”
“為何？我有馬車，我可以將他們放在……”
“太醜，不忍直視。”彧斂著眉，想起他那些藥人一張張青黑凹陷的臉，便覺得有些倒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