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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裡抱著的一摞書籍，最頂上的幾本滑落了下來。他趕緊俯身去撿，彧也蹲下去幫他拾起，手指在撿拾時不小心觸碰到他冰冷的手背。
她攥了一本在手上，站起身瞧。那本書封面上用筆墨寫了書的名稱和著者的名字，她見過劉昶的字，也見過溫衍愚的字，兩種字跡皆不相同。
《民間神佛仙淺解》——溫衍愚。
溫衍愚？彧有些疑惑。
哪怕只是偽裝，溫衍愚也是有些能耐，他能寫兩種字跡，甚至兩種字跡的書法都十分好看，風格迥異、各有千秋。
可這本書上的，明顯是溫衍愚平日裡給她傳信的字跡。
男子見她看了這本書許久，又翻開書掃了幾眼。他的臉莫名染上緋紅，低垂地眼眸緊張侷促地抬起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神色。
“只……只是在下拙作，大人見笑。”
彧聽他這話，腦子一懵。他的拙作？抬眼看向面前的灰衣男子，臉上盡是毫不掩飾的錯愕。
“啊？——”
你是溫衍愚，那劉昶又是誰？
男子見她神情異常，不知是哪裡做得不對，趕忙又俯身垂眼。
“溫大人可是覺得有哪裡不妥？我再修改。”
她哪裡會覺得有什麼不妥，這本書她就掃了一眼，一頁都沒有細看。她是覺得他有些不妥，他明明是劉昶，怎麼又是溫衍愚了？
但瞧他的樣子，這時候的他，他又不像是那個她記憶裡的溫衍愚。
難道他又是易容過的模樣，還是說他只是裝的？
“你我即是本家，莫要如此拘謹。”
他稍稍頷首，不敢瞧她。只是低聲道：“還多虧溫大人抬愛，下官才能在這萬卷樓任職史官。下官自當竭盡全力，為溫大人解憂。”
彧眼睛一轉：“哦，對了，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大人想打聽何人，下官知無不言。”
“你可知有個叫劉昶的書生？”
他輕輕斂眉，似乎是想了片刻：“書生？萬卷樓裡好像並無劉姓之人，要不大人隨我去書房一坐？我為大人翻找一下今年殿試的名冊。”
彧點點頭，隨他一起去樓上的書房。
萬卷樓的樓梯很窄，亦很陡峭，上下只能容一人行。樓梯下亦放著許多書卷、竹簡，他們走到萬卷樓的頂樓，那是一整層的待客用的書房或者說茶室。
只有簡單的幾個靠牆的書櫃，畫著青竹、仙鶴、紅梅的屏風。一個可供六人同坐的茶臺，一個陳舊的書桌，幾把木質的扶手椅。裝飾簡單，倒不像是一個史官擁有的書房。
他給她泡了杯淡茶，青花瓷的茶碗，算不上精緻但也素雅。
“大人請稍等一會兒，我去找找名冊。”
他說完，走到一旁的書櫃前仔細看。片刻後便從書櫃上拿出一本深藍色的冊子，他站著翻閱起來，在其中一頁似乎找到了什麼。
他託著名冊走到她身側，輕輕放到她面前的茶臺上。
“大人請看，是否是此人？”
彧垂首看向眼前的小冊子，他手指的地方，榜眼的那一行確實有一個叫劉昶的人。
往上看，狀元是顧凌之；往下瞧，探花是方士。然後是其他密密麻麻的名字，彧皆一個不認識。
“劉昶是榜眼的話，那他現在豈不是在翰林院當差？”
“是的，大人。”
那就不是他，翰林院離這兒遠得很，她來的是萬卷樓，翰林院在皇宮裡。此劉昶可能非彼劉昶。
“那這顧凌之，可是顧覃之的弟弟？”
他頷首：“是，狀元郎乃顧丞相的次子。”
彧笑了笑：“顧覃之倒確實是全家最沒用的那個……”
她聽見他站在她旁邊吸了口氣，彷彿不敢相信她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無論如何，顧覃之可是丞相的長子，他還是家喻戶曉的燕城顧公子，誰敢置喙於他？
不過顧凌之高中狀元是去年的事情，怎麼著也不會出現在這本名冊內。
劉昶於二十五年前葬身火海，萬卷樓的這個劉昶還沒死，那麼現在至少是二十五年前。而二十五年前，顧凌之應該還未出生，連顧覃之也不過只是一個小屁孩罷了。
而面前頂著劉昶的臉又自稱溫衍愚的人，又是誰？
只能確定的只有一點，萬卷樓裡的時日是錯亂的。
或者說，萬卷樓裡的事物，是根據她碎片化的記憶拼湊而成，但又被故意地打亂了順序和事情發展的時間。
她忽然想起了進萬卷樓之前，顧覃之跟她說的話。
他要她殺一人，殺得是賣畫的書生劉昶。
他明明知道劉昶是溫衍愚偽裝成的，他為何不直接說殺溫衍愚？他明確說的是，賣畫的書生——劉昶。
她好似摸到一些頭緒，她抬首看向那個灰色的身影。
“可有筆墨紙硯？”
他微微一愣，側身讓出書桌的位置。
“有的，大人這邊請。”
彧站在書桌前，拿著筆，想象著記憶中那人的模樣，嘗試著勾勒出他的畫像。她未曾發覺，在她愁眉苦臉的作畫時，旁邊的男子唇邊勾起薄唇，露出熟悉的繾綣的笑意。
半個時辰後，她吹了吹還未乾的肖像畫。
她舉起來，翻了個面，將畫展示給他瞧。
“你見過這個人嗎？”
畫上之人穿著矜貴的黑色錦袍，金線勾勒的仙鶴及祥雲。男子身長如竹，肩寬腰細，青絲如瀑。
最為顯眼的，是男子額間一抹殷紅的印記和他耳邊垂掛的細長紅繩。長眉入鬢，鳳眼輕佻，鼻樑高挺。一張寸寸精緻的臉，抿著似笑非笑的唇。
此般風華之人，已是絕色之姿，萬不可能有認錯的機會。
要不就未曾見過，要不就一眼忘不了。
她好似生怕他回憶不起，摸了摸鼻子補充道：“我畫得不好，你意會一下，他本人比這還要好看些。”
男子忍不住垂首淺笑，彷彿花了大力氣才抑制住了胸腔的顫抖。他低垂著眉眼，頷首回答道。
“此人，不就是大人口中的顧覃之顧大公子嗎？”
“哈？——”
……
……
離譜他娘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正巧，今日顧公子奉太子殿下之命來萬卷樓尋冊，如今正在一樓整理、清點太子指名的古籍呢。”‘劉昶’模樣的男子說道。
彧順著他的指引下樓，在她最初出現的八樓瞧見了許多穿著萬卷樓統一的灰色服飾的人，她聞到一陣很濃的煙味兒，但很快又消散了。
七樓，她看見了長著巧姑姑模樣的女子，穿著翰林院女先生的制服。四樓，瞧見了一張和錢芊一模一樣的臉，正在打掃地板上凝固的滴蠟……
所以當她在一樓看到正埋首於一摞又一摞陳舊的古籍中間的溫衍愚，哦不，是長著溫衍愚臉的顧覃之時，並不覺得有何驚訝可言了。
地板的響聲昭示著來人。
‘顧覃之’抬首，望向她走來的方向，輕笑。
“溫大人，別來無恙。”他眼裡的驚喜和思念不像是假的。
彧嘆了口氣，別過臉瞧了瞧大門的方向，然後右手悄然摁了摁腰間的硬物。她並不與他廢話周旋，她深知他極會試探。
她一個刀柄敲暈了身邊劉昶模樣的男子。
‘砰——’
‘咚——’
她腳步輕踏，極快的速度衝到他面前，手上的匕首已迫近他細白脆弱的脖頸。
他鳳眼微睜，在她出刀的剎那抬起了手，用手掌生生握住了她幾乎用了全力刺來的刀刃。
刀刃割進了他的手掌，幾乎斷骨。
他因她俯衝過來的力道而跌落地板上，矜貴的黑色錦袍散落一地。她整個人欺身跨騎在他腰上，一手握刀，一手壓住他另一隻手臂。
血液洶湧而出，從他的手掌溢位，從他的手臂流下，亦流淌在她的手上。
幾滴血濺在他臉上，顯得他眼尾更紅，他好像不知疼痛，鎖著她的眼眸仍然斂著柔情蜜意的笑意。
這根本不可能是顧覃之能做出來的表情。
“溫大人這是為何？”
彧抬眸看他：“溫大人？你倒是很會給我起名字。我在你這兒叫什麼？溫彧？你直接叫我夫人罷了，你倆一會兒讓我姓顧，一會兒讓我姓溫。幼不幼稚？”
沒想到溫衍愚笑得更開懷，他甚至抿了抿唇，強迫自已壓下笑意。
“夫人。”
“嘖。”她咳了一聲，他竟然還真喊上了？
她手上的刀刃往他脖子上壓，他許是吃痛，微微斂眉，又將刀刃往外推了推。
她的力氣極大，平日裡不用武器，她的掌風即可勢如破竹。如今握著刀，恐怕只有溫衍愚能與她周旋片刻。
“我很快，不會疼很久。”她錯開眼眸咬牙道，眼前那張漂亮的臉令她手上的勁兒有些撤退的意味。
“你就這麼確定是殺我？”溫衍愚美眸微顫：“萬一殺錯了怎麼辦？”
“不會殺錯。”彧索性跟他實話實說：“劉昶模樣的溫衍愚，溫衍愚模樣的顧覃之，想必翰林院那邊還有個顧覃之模樣的劉昶。這樣麻煩的法子也只有你想得出來，我懶得區分。我全殺了，你比較難對付，我先殺你。”
溫衍愚實在沒想到她是這樣打算的，怔忪了片刻，失笑道。
“一力降十會？”
“難道我進來跟你慢慢解謎？”
溫衍愚突然另一隻手掙脫了她的桎梏，起身推了她一下，這次角色顛倒。他將她壓在身下，他左手仍握著她的刀，血又流了不少。
她的左手與他的右手在空中拍了兩掌，內力扭轉交鋒。隨後他掐住她的脖子，她亦同時逮住了他的後頸。
兩人糾纏在一起，遠看著就像兩隻交頸的鴛鴦。
彧的長髮散落一地，一雙狡黠的桃花眼嬌俏非常。
“你說的心悅於我，是假的？”溫衍愚望著她，低低問道。
“真的。”她抿唇。
“那你還對我下此毒手？你看我忍心傷你分毫嗎？”他鳳眼輕紅。
彧又將匕首往前推了推，試圖推到他脖子上。但他卻握住往上抬，匕首對準了他的臉。彧又洩了些許勁兒。
“你先讓我殺了，我出去便向你賠罪。”她斂眉看他：“你什麼意思？”
“你殺啊，你劃我臉吧。”他將臉往前送了一分。
他明知她不忍心劃傷他漂亮的臉，她甚至在刺向他時，不敢看他。溫衍愚瞧她糾結著，神色明顯藏著不忍。
心下歡喜了些，他手上鬆了力道，不再掐住她，彧又將他撲在身下。
他左手也鬆開，一道皮開肉綻的豁口橫在他的掌心，深可見骨。他整個人鬆弛地躺在地板上，任她欺負。
官服在翻滾中早就凌亂不堪，衣襟鬆散著。他揚起雪白的脖頸，輕輕閉上了眼，翎睫輕顫。
血的紅顯得他更白，彧看著揪心得擰起眉毛。
“你殺吧，你便是想出去罷了，你便是想離開我罷了，彧兒反正待我如此狠心的，我亦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半晌，彧才嘆了口氣，溫衍愚只覺唇上一軟。
他訝異地睜開眼，瞧見彧俯身吻他，很是溫柔。那是個極盡繾綣的吻，她探入他的口腔，與他糾纏。
他聞到她身上木質的香氣、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他在兩廂情濃時，唇邊溢位滿足的喟嘆。
“我心悅你，衍愚。”
他聽到她在他耳邊輕聲道，然後意識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手起刀落，在他意亂情迷間刺入了他的脖子。
*
溫衍愚的身影在她的匕首刺入他脖子時化作煙霧消散，彧咬著牙站起來，手裡的刀刃上竟仍沾染著他的血。地上的血跡也昭示著她做過的好事。
但她仍站在萬卷樓裡，周圍的景象沒有變化，甚至被她打暈的‘劉昶’還斜斜地躺在地上。
她走上前，沒有任何猶豫，對著劉昶的脖子又是一刀。血液噴射出來的瞬間，劉昶的身影也化作煙霧消散。她的左半邊臉全是血跡，但她並未在意，抬頭左右看了看，仍是沒有任何反應。
很好，還有一個。
她直起身子，走到萬卷樓黑色的大門前，拉了拉，大門紋絲不動。
她沉著眸子，順著劉昶帶她走下來的樓梯再次往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