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小說

第十二章 秘臍

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夜雪薰一覺睡醒時,身上已然爽利了許多,只是精神倦怠,不想動彈。

營房外天光微昏,一整日就讓他這麼睡過去了。

房內只有向謹守著,見他醒轉,溫聲問道:“殿下,好些了嗎?”

夜雪薰點點頭,向謹又道:“藥已經放涼了,現在喝嗎?”

夜雪薰又點點頭,向謹便上前托起他的後背,擺好軟枕,讓他半坐起來,再將薄被搭在他腿上,才捧來藥碗遞給他。

這種貼身伺候的活本該由內侍來做,但夜雪薰剛發過熱毒,一群內侍都怕得很,便是勉強過來伺候,眼中那點不情願也遮掩不住。小皇子心思細膩,一眼就能看穿;向謹寧可自己動手,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給他添堵。

所幸夜雪薰也不是個難伺候的主,自己捧著藥碗,小口小口艱難地往下嚥。

他此時不僅臟腑間有灼傷,滾燙的血液從口中逆湧而出時,同樣也會傷到喉嚨和食道,至少三日之內都只能進流食,甚至不能喝熱水;陸汝成是算好了時間煎的藥,等他睡醒,藥也就放涼了。

內服的藥用以補養血氣,藥性溫和,放涼之後也沒有太多苦澀的藥味;但他喉口紅腫,咽一口就蹙一下眉頭。向謹有意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便輕聲細氣地與他交談:“陸太醫說您這次發作不算太嚴重,大抵是天氣轉暖,蓮種活躍所致。保險起見,還是希望您儘快上雪嶺避熱。王妃已經在安排了,等您體溫降下來,就直接去赤煙峰,其他人員和起居用具會由北府送上去的。”

夜雪薰自己心裡多少也有數,唯一沒料到的是麗莎夫人會替他做這個主,大抵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發作嚇狠了。

而這越俎代庖的行為竟一點沒讓他生氣,甚至能想象到麗莎夫人聽了陸汝成的建議後忙不迭就答應下來的著急模樣,這會兒多半也在張羅著上赤煙峰的行程,彷彿只要是為他好的事,不論多麻煩多困難,她都願意去做。

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如此善良熱心,看不得人受煎熬,輕易就被眼前的苦難所共情;對待非親非故、甚至還可能給自家王府帶來麻煩的小皇子,也能夠全心全意到如此地步。

他無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心酸之中竟多出了些許後怕——若是再在皇城裡發作幾次,他大概都要剋制不住地對她心生怨恨,怨她什麼都不能為自己做,怨她給自己徒增負擔,覺得她那些沒有任何作用的眼淚不過都成了惺惺作態。

他知道雅妃的心疼都是真的,可這些心疼喊在嘴上,反而越來越不真切,也只能讓他越來越麻木無感。尤其是在接觸過麗莎夫人、體會過她的懷抱之後,對比出來的反差就更加強烈。

心軟的人都是被好好疼出來的,在北府受盡寵愛的麗莎夫人與深宮之中爾虞我詐的雅妃自然沒有任何可比性,但夜雪薰就是忍不住要拿她們作比較,越比就越貪婪越嫉妒。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甚至在想,若麗莎夫人也能是他的母親該有多好,可以從小就把他抱在懷裡,他也可以從小就跟著莫染在雪嶺草甸之間肆意逍遙。

這樣的想象只在他腦海中停留了一瞬,就被扼殺在了萌芽狀態;無法成立的假設不過是飲鴆止渴,只會令他更加無法接受現實。

藥汁流進喉嚨裡,苦得他都想掉眼淚。

向謹覷著他的臉色,只以為他是不願上雪山,笑著安慰道:“世子說要陪您一起去赤煙峰,一直留到七月底再回丹麓呢。”

夜雪薰有些意外,手中停頓一下,隨即抬高藥碗,擋住了上翹的嘴角,淡淡地嗯了一聲。眼角餘光瞥到床頭那隻小小的醜羊布偶,前一刻還在嫌棄的藥汁似乎也沒那麼苦了。

好不容易喝完了藥,向謹拿著藥碗剛開啟門,南宮秀人就從門縫裡擠了進去,咋咋呼呼地大喊:“暖聞暖聞暖聞——!”

夜雪薰被他吵得頭疼,喉嚨更是疼得很,一句話也不想說,以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小少爺跑到床前,麻利地蹬了鞋子爬上床,一屁股坐了下來,抬手就摸他的額頭,然後嘶地一聲退開,苦著臉道:“你好燙哦。”

“……”

夜雪薰耐心逐漸耗盡,冷著臉道:“那就別摸。”

小少爺被嗆了一口,也不和病患計較,鼓著腮幫子從衣兜裡翻出一團油紙包,裡頭是幾粒晶亮亮的糖塊,遞到夜雪薰面前道:“給你吃糖糖!那個大鬍子叔叔給噠,說是甘草糖,對喉嚨好。我問了太醫叔叔,他說你可以含一含。”

夜雪薰的臉色緩和了些,拈了一粒放入口中,涼絲絲的微甜口感很好地滋潤了他腫痛的喉嚨,一想到這糖竟是朱勵給的,就更覺微妙。

朱勵昨日對他和南宮秀人應該都有些成見,又是那麼個五大三粗的暴脾氣形象,居然也會有這種拿糖哄小孩的鐵漢柔情。夜雪薰想象了一下他彆彆扭扭遞糖給南宮秀人時的場景,一把大鬍子都藏不住臉紅,竟還覺得有點……可愛。

這一小包甘草糖,可比皇城裡那些虛情假意的慰問關懷要坦蕩和實誠得多了。

夜雪薰含著糖塊,感覺自己越發喜愛這一方水土了。

南宮秀人見他出神,偷偷嚐了一粒糖,頓時眼前一亮:“這個好吃呢!我再去要一點,過幾天我們路上吃,好不好呀?”

小少爺看來已經知道要提前上雪山了,但到底是年紀小玩心重,滿腦子只有興奮期待。夜雪薰也懶得打擊他,點頭說好,小少爺就把剩下的糖都塞到他手裡,自己穿好小靴子,又風風火火地跑了。

夜雪薰不自覺地又嘆了口氣,南宮秀人其實從未見過他發作時的樣子,大概只以為和發燒沒什麼兩樣,既不忌諱也不擔憂,還興沖沖地要去給他討糖吃;之前的大半年裡,哪怕發作之後能讓南宮秀人來陪一陪他,或許都能比宮裡幾十個人圍著伺候要來得舒心多了。

向謹很快回來,身後跟著陸汝成和麗莎夫人主僕,差點和衝出房門的小少爺撞個滿懷;聽他說要去找朱勵討糖,不約而同都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向謹先反應過來,喊了兩個侍衛陪同,生怕朱勵一個惱羞成怒就把他揍了。

陸汝成上前給夜雪薰診脈,麗莎夫人擠到床邊坐下,第一反應也是探他額頭,剛一伸手就發愁道:“怎麼還這麼燙?難不難受?”

夜雪薰搖搖頭,在她掌心裡蹭了蹭,“沒事,不難受了。”

主動示好的小動作讓麗莎夫人都有些受寵若驚,手上停頓一下,轉而攏起手指梳理他散亂的髮絲,柔聲問道:“餓不餓?吃東西嗎?”

陸汝成道:“王妃不必擔心,殿下恢復情況不錯,再用兩劑藥,體溫就能降下來了。只是這幾日只能吃冷食、流食,且要少食多餐。”

麗莎夫人忙追問道:“煮點米湯可以嗎?放涼了再吃?”

陸汝成沉吟片刻,答道:“米湯涼了硌胃,倒不如羊奶,飽腹,營養也好些。煮沸後再放涼即可。”

麗莎夫人連聲答應,讓緹奈趕緊去準備,聽醫囑時的模樣緊張又認真,憐愛的眼神倒真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

那雙墨藍色的眸子太溫柔太深邃,莫染也好,麗莎夫人也罷,夜雪薰當真是抵擋不了。

陸汝成又給他揉了一顆油丹,天亮時分用的寒元丹也將將化盡,換上了新的。夜雪薰全程都偎在麗莎夫人懷裡,眉目舒展,神色松泛,難得的溫馴乖巧,像是小刺蝟收起了渾身的刺,毫無防備地露出了柔軟的肚皮。

向謹和陸汝成對望一眼,彼此臉上都隱有笑意;麗莎夫人更是心都要化了,抱著他輕輕撫著腦袋,柔聲和他商量:“過幾天就讓靜靜陪你去赤煙峰了,好不好?小乖乖,你可不能再出事了,我都要嚇死了……”

這稱呼聽得夜雪薰嘴角一抽,但好歹比“靜靜”要好些,於是佯裝沒在意,低聲問道:“麗莎阿姨也陪我去嗎?”

這幾乎都是在撒嬌了,麗莎夫人甚至沒發覺他不動聲色地改了稱呼,高興得連連點頭:“當然陪你了,山上這會兒也沒人做主,我當然要去安排的。”

夜雪薰得到了滿意的答覆,軟綿綿地嗯了一聲。

到了晚飯時分,緹奈送來了放涼的羊奶,麗莎夫人看著他喝完,又給他餵了一碗藥,便讓他接著歇下。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被蓮種寄生的身體會以最快速度自愈,以應付下一次的“繁殖”。雖然諷刺又無奈,可經歷到了第四次,他也算逐漸適應了這樣的往復迴圈。再是不甘不願,這也是他往後一生的生存方式;何況若是日後都能受到這樣的照顧,發作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撒嬌任性一次,倒也似乎沒那麼難接受了。

小皇子捏著枕邊的醜羊布偶,頭一次能在發作之後的第一晚酣然入睡。

此時本該是生火造飯的熱鬧時刻,整個野蹤營卻安靜得如同入夜的邊境村莊,大大小小的官兵將領連走路都壓著腳步聲,偶爾歸巢的鷹鳴也顯得安恬祥和,不願打擾小皇子安歇。

夜雪薰睡到一半,突然覺得身上一涼,朦朧間好像有人在掀他衣服,還有什麼溫涼的東西摸上了肚子;他猛然驚醒,剛好迎上一雙墨藍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夜色裡熠熠發光。

“……莫染哥哥。”

夜雪薰嗓音艱澀,“你在……幹什麼?”

雖然不到半夜三更,但趁人睡著偷溜進房裡,還掀衣服摸肚子,怎麼看都像是耍流氓。

莫染訥訥道:“就……想看看你的肚子……”

他身上就披了件外袍,下面就是裡衣,襪底沾著些許塵泥,顯然是從自己床上偷溜下來的。

夜雪薰抬眼打量一圈,房門緊閉,窗戶卻漏了一絲縫隙,窗臺下襬著莫染脫下的靴子;按理說窗外也該有侍衛把守,也不知是受了什麼賄賂才會放他進來。

莫染干巴巴地開口:“你昨天早上就說不舒服,是因為熱毒即將發作嗎?”

夜雪薰自己其實也說不清楚,正如陸汝成所言,他的熱毒沒有先例可循,只能從他每一次的發作中摸索和總結經驗。從前發作時沒有預兆,不代表以後都不會有;昨日腹部不適算不算發作的預兆,也要再結合今後的情況觀察判斷。但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他並未和莫染解釋這一點,就這麼不聲不響地看著他。

莫染只以為他是預設,心中更加自責,想到他堂堂一個皇子,為了治病而不得不打上本該是恥辱印記的臍環,本就已是難言之痛,還被他一時手賤撞破了秘密;臨發作的邊緣上取下臍珠,如何能不轟轟烈烈地嘔血?

但凡莫染此時能有點理智,都會發現這層邏輯根本不通;若預兆是真,發作便是定局,臍珠戴不戴都一樣。也不知他是關心則亂,還是在太學府時給夜雪煥背黑鍋背多了,什麼錯都習慣性地往自己身上攬。

他絞盡腦汁地搜刮著腹中為數不多的墨水,試圖開解夜雪薰:“你那個太醫說得對,你這是為了治病,別跟自己過不去。”

夜雪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臍珠的事,神色複雜道:“你半夜摸進我房裡,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莫染張了張嘴,覺得自己這勸解確實蒼白了些,可書到用時方恨少,他也沒那個旁徵博引講大道理的本事,憋了半天,最後只能垂頭喪氣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戴臍環的,你別嫌棄自己……那是藥,不能隨便摘,你千萬別再和自己賭氣了。”

他不敢在白日裡過來和夜雪薰說這些,怕被人撞見,也拉不下這個臉。本想著半夜偷摸進來,趁夜雪薰睡著時道個歉;聽不聽得到兩說,至少他良心上過得去了,結果還是沒管住手,不小心就把人弄醒了。

他把踩髒的腳底搭在床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沿,雙手置於膝頭,低頭抿唇,很是一副虛心模樣。在太學府裡被罰站打手心時都不見他能這般誠心認錯,若是讓太傅看到,怕是能當場大笑三聲。

夜雪薰終於聽明白了,眨眨眼睛,長長地哦一聲,慢慢說道:“可我昨晚就是沐浴時摘了下來……然後忘記戴回去了。”

莫染:“……”

夜雪薰怕他惱羞成怒,趕緊老實承認:“我沒覺得臍珠怎麼樣,平時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昨天就是怕你發現了,會覺得……覺得我奇怪。”

莫染心頭一緊,剛攢起來的一點怒氣迅速洩了個精光,指天指地發誓:“我沒有!絕對沒有!”

他甚至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道:“我覺得你戴著很好看!真的!”

窗隙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很快又歸於平靜;兩人本能地循聲望了一眼,只當是風吹草搖,並未在意。

聽牆根聽到太忘我而腳滑踩到草枝的小侍衛早已被向謹捂著嘴摁在了地上,平日裡溫和慵懶的侍衛統領此時眼露兇光,活像一匹在夜色間捕獵的孤狼,嚇得小侍衛瑟瑟發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直到聽見房內的交談聲重新響起,向謹才斂起了周身鋒芒,警告地瞪了小侍衛一眼,重新蹲回窗下,咧著嘴毫無愧疚感地繼續偷聽。

“……這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夜雪薰臉上臊得慌,拉起薄被蓋住肚子,“就是、就是鎮熱用的啊。”

寒元丹雖然緩釋,卻一樣會遇熱而化,若不用臍環和臍珠來固定,很難在臍內放穩。陸汝成也想過其他辦法,比如以紗布纏裹,或以蠟質粘住藥丸;但前者悶熱且容易磨傷面板,後者不僅傷膚,更因為他體溫過高,蠟質都只能半凝固,時常糊得滿肚子都是。到頭來反而是穿臍環傷害最小,乾淨清爽,一勞永逸。

他其實並不知道臍環是西域人的首飾之一,也不瞭解這東西在重央人眼中意味著什麼。除了穿入皮肉的那一下疼痛之外,倒也沒有給他帶來太多不適感。於他而言,這只是他隨身攜帶的“藥”,是他身負毒血、異於常人的一處“證明”,談不上厭惡,卻也絕不想讓旁人知道。

皇城裡知道他穿臍環的只有楚後和雅妃,皇帝不曾過問他的具體用藥情況;他身邊知道的只有向謹和陸汝成,平日更衣沐浴都是他自己動手,隨身伺候的內侍一個也不曾看見過他的臍環。

早上陸汝成用藥時,向謹以避嫌為由屏退了侍衛,麗莎夫人卻趁機擠了進來,攔都攔不住;好在她這個西域人對臍環習以為常,隨便瞥了一眼就拋到了腦後。而莫染會看到純粹是向謹這廝又不幹人事,當時沒精力計較,回頭非好好給他點教訓不可。

他當然相信莫染不會到處宣揚此事,所以倒也並不如何擔心;可莫染會對臍環做出“好看”的評價,也著實出乎他意料。

——對著旁人的肚皮說好看,不是耍流氓是什麼?

莫染總算回過味來,意識到自己失言,紅著臉囁嚅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反正就是、你別嫌棄它,好好戴著,對你身體好。”

“那你可別告訴旁人。”夜雪薰壓著極欲上翹的嘴角,故意小聲道,“皇兄們都不知道的。”

莫染頓覺自己越過他的皇兄,得到了他的信任,成了他更親密的人,一時飄然欲仙,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

夜雪薰用更小的聲音道:“還要好好保護我,不能讓別人再碰到我的肚子了。”

莫染腦子一懵,想到自己隨便動手動腳的事,又是一陣心虛,鄭重道:“我肯定保護好你,以後你的肚子,除了我誰也摸不到!”

夜雪薰沉默片刻,嘆氣道:“那陸太醫怎麼辦?”

莫染:“……”

窗外的向謹憋著笑,抖成了一朵春風裡的小嬌花。

“……我懶得和你抬槓。”莫染鬱卒地翻身下床,“你睡吧,我回去了。”

夜雪薰卻拉住了他,“我肚子難受……你給我揉揉好不好?”

說著還不動聲色地向內挪了挪,空出來半個床位和半邊薄被。

莫染聽他說難受,顧不得其他,伸手探進被中,摸到他滾燙的腹部,急問:“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給你喊太醫?”

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太蠢,這個時候喊太醫,豈非等同於昭告天下他堂堂北府世子半夜爬小皇子的床,於是飛快改口道:“算了,太晚了,我給你揉揉,你睡吧。”

他脫去髒襪,裹進被中,暖烘烘的熱氣便撲面而來。夜雪薰仰躺著,把肚皮露給他,腦袋也朝他那邊靠了靠,輕聲道:“莫染哥哥對我真好。以後……你也會對別人這麼好嗎?”

昏暗的夜色裡,那雙桃花眼依舊水光盈盈,似是在看著莫染,又似是想透過他看到更遙遠的未來;可那未來是模糊而混沌的,他的眼神也是迷茫而膽怯的。

莫染沒來由地心頭一顫,那麼小的夜雪薰,眼中已然有了如此深重的落寞,得到了一點善意便患得患失,生怕那些善意只是一時同情和心血來潮,忍不住要一遍遍地確認和挽留。

“不會,以後也只對你一個人好。”他低低呢喃,覺得自己應該多說些體己話來安撫他,最終還是矯情不來,只沉沉地說了兩個字,“別怕。”

夜雪薰不置可否,他其實可以有一萬種說辭來反駁莫染的承諾,可在聽到最後兩個字時,那些話便都出不了口了。

他是真的很喜歡這片草原,喜歡北府裡的每一個人;可他終究是從天而降,橫插進了別人的家庭裡,這般好客的熱情又能持續到幾時?

心思敏感的小皇子在一瞬間想到了很遠很遠,延北王夫婦年輕又恩愛,遲早會給莫染再添弟弟妹妹,他如何有臉與別人的親弟弟爭寵?又或者數年之後,莫染娶了世子妃,世子妃再給他生下小世子,組成了他自己的家庭,還會不會記得此時的一句童年戲言?

他當然也可以像之前一樣,誘哄莫染給他更深層次的承諾,甚至是把他放到親兄弟和未來的妻兒之上——但那樣太下作太卑劣,莫染往後明白過來,必然是要厭惡他的。

夜雪薰從小就發現自己自私無情,尤其是在出事之後,看著自己母妃慟哭也能無動於衷;可世俗和教養又告訴他必須深明大義,所以他就算裝也要裝得母慈子孝、禮敬謙讓,對一切都不爭不搶,把許多陰暗的想法和撒嬌任性的請求都壓到心底。仗著毒發虛弱才敢求麗莎夫人陪他上雪山,才敢求莫染給他揉肚子,陪他一夜安眠。

要面子就要丟裡子,對他這麼好的莫染不可能只對他一個人好,將來終究都會是別人的,他甚至連酸都不敢露一點。

莫染看得出他在怕,想盡辦法地安慰他,卻根本不知道他在怕些什麼。

明明頑劣又囂張,卻又溫柔得毫不吝嗇,偏偏他自己還毫無所覺;一如他給出的種種承諾,正是因為鄭重認真,才更加顯得殘忍。

莫染自然不知夜雪薰那些已經歪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的胡思亂想,看著他顫抖的睫毛,只以為是難受得無法入睡,猶豫片刻,還是湊上去,唇瓣在他頰上輕輕一碰,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夜雪薰甚至還沒明白過來那輕柔的觸感是從何而來,莫染就解釋道:“晚安吻……麗莎說這樣就能睡得好了,這是西域的禮節,你你你別多想。”

“……”

模樣倒是挺一本正經的,就是不知他結巴個什麼勁。

夜雪薰眼眶通紅,硬擠出一句:“西域的禮節……還真是和重央不一樣呢。”

兩人都尷尬得再說不出話,各自閉眼,試圖強行入睡。

肚子上那隻溫涼的手掌還在輕柔地畫著圈,小心地避開肚臍上的硬物,似乎連多用一分力都不敢,隔著一層軟熱的肌膚,安撫著其下脆弱的臟腑。或許是被揉得舒服,又或許是那所謂的西域禮節當真有幾分神奇的作用,夜雪薰慢慢就有了睏意,呼吸逐漸深長。

莫染睡著前迷迷糊糊地想,這小肚皮手感真好,真適合摸著睡覺。

…………

北府世子雖然不愛讀書,但在武之一道上向來嚴於律己,從小早起晨練,風雨無阻。

今早也是一樣,不用人喊便早早醒來,清醒之後發現自己當真在夜雪薰床上留宿一夜,這才後知後覺地心虛起來。

他睡相不好,四仰八叉地佔據了大半張床;而被鵲巢鳩佔的小皇子則裹著被子窩在床角,兩條腿恨不得要蜷到自己胸前,可憐兮兮地縮成小小一團,一張小臉蛋卻紅撲撲的,看著比昨日氣色好了許多。

莫染無由就想到了那隻被擠出窩外吃不到奶的小狗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總算沒那麼燙了。

此時天方微亮,夜雪薰睡得正香;莫染不想吵醒他,替他攏好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走到窗邊套好馬靴,打算原路溜回自己房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剛將一條腿跨出窗外,準備收回另一條腿,就聽見一聲帶著笑意的招呼:“莫世子,早。”

莫染險些沒從窗臺上直接摔下去,好不容易踉蹌著站穩了,就見向謹倚在牆邊,似笑非笑地問道:“世子昨晚睡得可好?”

莫染一張臉黑成了鍋底,他穿著一身裡衣站在夜雪薰的窗下,被夜雪薰的侍衛統領逮個正著,還問他睡得好不好,這和捉姦現場有什麼區別?

可偏偏昨晚就是這個一臉無害的侍衛統領幫著他翻的窗,還因此多欠了一錠銀的債。

“你小聲點!”莫染色厲內荏,嘴上卻又是另一番說辭,“小暖聞還沒醒呢。”

向謹的眼神愈發意味深長,曖昧的表情配上糟糕的對話,更加有那股子一夜偷情的旖旎風味了。

莫染實在繃不住了,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估摸著是向謹還算良心未泯,給他留了幾分臉面,清空了營房周圍,於是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拔腿就跑。

向謹在他背後高喊:“世子今晚還來嗎?這次不收錢了!”

莫染的叫罵遠遠傳來:“我呸——!”

如遇章節錯誤,請點選報錯(無需登陸)

新書推薦

方舟生存進化之恐懼傳說 繪夢之光:重生後只為自己而活 我修真老祖,你叫我學渣? 黑煤公主 記物語 世間之甜,你是之最 偏執凌少的心尖寵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