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小說

第八章 雛雕

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為了能去一趟草場,莫染這幾日果然安安分分,莫說是出去野,連自己的小院門都沒踏出一步,老老實實地聽課讀書。

畢竟是回家“閉門思過”的,若是三天兩頭在外頭廝混,傳出去也太打老太傅的臉了。

然而很可惜,莫世子難得賞臉,教習卻沒什麼授課的心思。

上來就開罪了延北王的下場可想而知有多悽慘,兩人被安排在王府最邊緣的偏院,一牆之隔就是護院雪獒的棚廄,雖不說有多大的異味,但幾條發|情的母犬夜夜嘶嚎,早晚進出經過時就衝著人齜牙刨地,眼冒綠光,鐵鏈子都扯得嘩嘩作響。這兩個文弱書生幾時見過如此兇惡的畜牲,連日來心驚膽戰夜不能寐,還不敢矯情去和延北王要求換住處,只能自吞苦果,夾著尾巴做人,哪敢再和世子耀武揚威。

小皇子和莫世子課業進度相差太大,必須分開授課;都知道小皇子乖巧而莫世子難教,兩個教習誰也不願領苦差事,那就乾脆誰都不教新課,讓他們一起抄誦典籍,自行體悟,有疑問處再找教習解惑。至於回頭太傅要查驗功課,發現進度落後……那正好可以說自己能力不足,難當重任,就不用再來北境受這種苦了。

兩名教習算盤打得好,莫染正好也樂得輕鬆,每日敷衍地抄上兩冊書就放課,連誇那兩名教習上道,“閉門思過”得很是瀟灑愜意。

這日也是一樣,教習甚至都不知去何處偷懶打盹了,留下三個學童在小書房裡,抄誦今日的課文。

莫染禮樂書數樣樣學得破罐破摔,唯獨一手字寫得大氣磅礴,筆鋒頓挫間風骨天成,就連老太傅都不得不捂著良心誇上一句鐵畫銀鉤,然後又惱恨寫出這樣一手字的人居然是個混世魔王,更加恨鐵不成鋼。

這其實是莫塵對莫染為數不多的要求之一,畢竟將來是要執掌雪鵠關帥印的,就算不求腹中有墨,至少也要能把軍折寫漂亮些,免得真要落人笑柄。

莫染自己多少也知道點輕重,自小拿莫塵的軍折當字帖臨摹,慢慢就對關外地形和連年來的軍務排程瞭如指掌,連帶著字跡裡也沾染了戰場上的肅殺之氣,落筆如刀劍,滿紙皆鋒芒。

他筆走龍蛇地抄完了今日的功課,十分隨意地丟了紙筆,片刻也閒不得,就去看夜雪薰的字帖。

夜雪薰練的是小楷,字跡端正又不失飄逸,行列整齊,留白適度;寫字時腰背挺直,神色專注,無論人還是字都賞心悅目。

莫染一時竟不忍心打擾他,轉而再去看南宮秀人的帖,頓時覺得雙眼刺痛,差點瞎了。

這小少爺從握筆開始就是歪的,一手字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活像是一坨坨被撒了鹽的蚯蚓在紙上垂死掙扎,一股子窒息感撲面而來。捉只王八來四腳塗上墨,恐怕都能爬得比他的字好看。

莫染在“文”這一道上就只有字拿得出手,所以也特別看不得旁人字寫得難看,當即就忍不住嫌棄道:“你這小伴讀的字也太醜了吧!我還從沒見過誰家伴讀能寫出這麼醜的字的,拿出去不嫌給你主子丟臉?”

小少爺不高興了,小嘴噘得老高,嘟嘟噥噥地為自己辯解:“人家年紀小嘛。”

莫染正欲反駁,夜雪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別欺負他。”

他收拾好自己面前尚未抄完的典籍,對莫染使了個眼色,“今天不想抄了,我們出去玩吧。”

南宮秀人立馬舉手:“我也要出去玩!”

“不行。”莫染猜到夜雪薰是有話要揹著他單獨說,是以冷冷拒絕,“字醜的人不配出去玩。”

南宮秀人驚呆了,眼睜睜看著莫染拉著夜雪薰大搖大擺地出了門,腮幫子都鼓成了小河豚,忿忿地偏頭看了眼夜雪薰的字,再看了眼莫染的字,頓時又洩了氣,委屈巴巴地繼續抄自己的書,吸著鼻子嘀咕:“字好看了不起嗎……哼!”

“……你別嫌他字醜。”

兩人慢慢朝著小校場走,夜雪薰低聲解釋道:“秀人生下來就有點先天不足,經脈發育比尋常人慢,所以容易手腳無力,不太握得住筆。太醫說要等他大一點才會逐漸好起來。”

莫染仔細回想,覺得小少爺有時跑起來確實搖搖晃晃的,撇了撇嘴,沒開腔。

夜雪薰又道:“這事秀人自己都不知道,你別在他面前提。”

莫染神色複雜地問道:“那你怎麼知道的?”

夜雪薰沉默片刻,聲音壓得更低:“那時秀人說要陪我來北境,舅母不願意,進宮和母妃哭訴,我偷偷聽到的。母妃那裡沒求到,又去找楚母后,結果反而被送回了東海老家……”

他眼色黯淡,情緒似乎很是低落;莫染這才回過味來,敢情他先前逮著機會就要冷言冷語地趕南宮秀人回去,竟是出自愧疚和不忍。

“……又不是你的錯,做什麼要自責。”莫染無端有些煩躁,語氣不自覺地就衝了起來,“他是你的伴讀,當然該跟著你,那是他分內的事。何況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體有問題,怎麼可能會怪你。”

頓了頓,又翻著白眼道:“你這小屁孩,心思怎麼那麼重?”

這句話不知怎的就戳中了夜雪薰的痛處,眼中慍色一閃而過,“我若是和莫染哥哥一樣沒心沒肺,早不知被人弄死多少回了!”

莫染最聽不得他這種彷彿周圍人都恨不得要他死的厭世論調,冷著臉道:“那你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

夜雪薰一下子就惱了,脫口就是自嘲的哂笑:“我現在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

話一出口就察覺自己失態,卻也收不回來,唯有凝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夜雪薰心緒翻湧,轉身欲走,卻被莫染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出奇,疼得他嘶嘶抽氣,扭頭剛要叫罵,迎上的卻是莫染那雙墨藍如深海的眸子,當中醞釀著無聲的狂瀾。

“夜雪暖聞。”他聽見莫染陰森森地開口,第一次連名帶姓、鄭重又嚴肅地喊他,“你知不知道邊關上每年要死多少人?”

他的嗓音正要開始經歷每個少年都會有的變聲期,平時聽起來半啞不啞,跳脫又活潑;可此時真正沉了下去,竟儼然有了幾分威嚴和厚重感,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這個問題太過突兀,夜雪薰當然答不上來;莫染的神情也平靜得甚至有些可怖,彷彿迎頭澆上來一頭冷水,澆熄了他所有情急之下的氣焰。

“我不知道你那什麼熱毒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你現在活得好好的,能聽能看,能跑能跳,能睡能吃。”莫染深吸一口氣,彷彿是在壓制著某些快要爆發的情緒,“你又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嗎?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一把火燒成灰,風一吹就沒了,你懂嗎?”

他咬著後牙,一字一頓,又強調一遍:“你懂嗎?”

沒有什麼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的描述,可就是這樣的平鋪直敘才更加具有衝擊力和畫面感。夜雪薰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寒意沿著脊椎骨慢慢往上爬,一身熱毒彷彿都在此時失去了存在感。

他依舊答不出這個問題,但莫染卻無法忘記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

那是他第一次跟隨莫塵去雪鵠關,滿心歡喜地以為能看到千軍萬馬、氣吞山河,可莫塵帶他看的,卻是與北胡騎兵衝突交戰歸來的殘餘部隊,是掩蓋在勝利的喜悅之下的傷痛和疲憊,還有成堆的犧牲將士的遺體。

統計過戰損後,當晚便在關下火化遺體,漆黑的煙氣和嗆人的焦臭味重新整理了莫染對“戰場”的認知,真正明白了“戍邊”二字背後的沉重含義,也第一次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殘酷。

——莫塵在邊關上教給他的第一課,就是惜命和求生。

他們是雪鵠關的戍邊將士,身後護著的是千千萬萬手無寸鐵的百姓,是整個重央的國泰民安。外敵來犯時,他們就是第一道壁壘,必須以最堅定的姿態站在最前方,無論何種絕望之中都不能丟盔棄甲,便是死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哪怕身死魂消,那一身骨始終是硬的,一腔血也始終是熱的。

正是因為這些將士們不畏死,身為統帥才更要謹慎沉穩、運籌帷幄,儘可能地以最少的犧牲來達到最大的勝利;而在此之上,更重要的是珍惜和保護好自己的性命。

——若是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尊重、不愛惜,連最起碼的自保能力都沒有,又何談保護其他人?

承載著萬千性命之重的人,沒有資格輕易言死。

這是第一代延北王留給自己子嗣的訓誡,也成了往後歷代延北王第一次登臨邊關時必受的教誨。北府能成就數代蓋世王侯,鑄造雪鵠關的銅牆鐵壁,倚仗的絕不僅僅是祖宗的蔭封和皇族的盟約。

在如此耳濡目染下長大的莫染,實在無法理解、也不能容忍有人能輕飄飄地說出“還不如死了好”這種不知輕重又不負責任的言論。他倒不是認為夜雪薰在無病呻吟,正相反,最令他惱怒、或者說是難受的,是夜雪薰身為皇族,本該揹負天下,卻完全不明白、也無人教導他此生所負之重,沒有足夠的使命感和勇氣來支撐他對抗那些身體上所受的煎熬,甚至連點最起碼的樂趣都沒有,所以才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對世間無甚留戀,輕易就能將“死”字說出口。

他固然年紀還小,不懂得什麼使命和責任,卻已然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他那位父皇沒教會他身為皇族的仁愛兼濟,卻反而先讓一身瘡痍教會了他防備和自我封閉。

原以為這幾日的相處已經能讓他敞開些心扉,沒想到稍微一提到這些事,他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張嘴就要咬人。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莫染這才想起自己手裡那截纖細的手腕,慌忙放開,卻已經捏出了一圈明顯的紅印。夜雪薰這會兒倒像全然感覺不到痛一般,將手背到身後,花瓣一般的嘴唇都抿得發了白。

莫染有些無措,打架鬥毆他第一名,吵嘴罵人也絕對不輸,獨獨就是不會哄人,尤其還是被自己嚇得說不出話的小皇子。

真要算起來,他與夜雪薰實在說不上有多熟;可一想到這個笑起來如春風拂面的小人兒也會像那夜火光裡的烈士們一樣,無聲無息地化成青煙黃土,從此不存於世,就覺得心口堵得慌。

情竇未開的小世子並未察覺自己這些想法有何不對勁,這大概要怪莫塵把他教養得太好,導致他自小就有一股子鋤強扶弱的英雄情懷;比他高一個頭的大皇子他說打就打,可在比他矮一個頭的小皇子面前,簡直手不是手腳不是腳。

他認輸一般嘆了口氣,把夜雪薰的手從背後抓過來,笨拙地替他揉了揉手腕,訕訕地道了個歉,而後低聲道:“你以後別說這種話了。沒死就好好活著,有病就想法子治,有人害你就報復回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夜雪薰垂眼注視著那隻手,手指頎長,骨節清晰,指甲蓋修剪得平整圓潤,呈現著健康的肉粉色。尚且稚嫩的掌心裡竟已經有了薄繭,那是槍劍和弓矢才能打磨出的痕跡。

視線下移,又看到莫染那雙筆直的小腿,即便是在家中也裹著及膝的長馬靴,勾勒出緊實有力的小腿肚。

——這樣的北府世子,天生就註定了要馳騁疆場、叱吒風雲,眼中所見的是山高水遠,手中握著的是擁有無限可能性的未來,所以他無畏無懼,無論何事都能滿不在乎地說一句“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知道莫染是好意,和雅妃的自責愧疚、茂國公的虛情假意都不一樣,但總歸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莫染哥哥。”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些惡意,故意低低地呢喃,“莫染哥哥將來是要守衛邊關的吧。”

這是一句廢話,若是換在平時,莫染早就不耐煩了,眼下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若是莫染哥哥有一日被斷去手腳,再也不能馭馬開弓、上陣殺敵,只能躺在床上做一個廢人,還要看著那些原本不如你的人慢慢戰功顯赫、飛黃騰達……你還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還會想要好好活著嗎?”

夜雪薰的聲音飄忽得幾乎快要消散在風裡,卻又一字一字地敲在莫染心頭,敲得他喉嚨發酸、腦仁生疼。倒不是夜雪薰這“假設”有多惡毒,他當然知道沙場兇險,馬革裹屍都是常事,卻從未見過有人還沒上陣,倒先想好了最慘的下場,還講得這般頭頭是道的。

他也實在是不能理解,皇城裡那些人到底都對他做了什麼,才能把這個本該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皇子養得這般陰暗消極?

夜雪薰見他不說話,便自以為揭穿了他那些廉價又無聊的同情心,一面覺得暗暗痛快,一面又難過得想哭,聲音都顫抖起來,“我身上的熱毒要伴隨一生,無法可解,就跟手腳斷了不可能再接回去一樣。莫染哥哥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心裡清楚的。”

莫染耐心耗盡,懶得再聽他自說自話自怨自艾,抓著他的手就小跑起來,“你跟我來。”

夜雪薰掙脫不開,只能半推半就地跟著跑。

兩人跑到小校場上,莫染從懷中掏出一隻金哨子,送到口邊,用力吹出一聲長響。哨聲高亢清亮,繚繞雲間,經久不散,不多時便從天邊傳來更為嘹亮的鳥鳴,伴隨著撲稜稜的振翅之聲,由遠及近,很快就見一抹巨大的影子掠了過來。

那竟是一隻金棕色的巨禽,在他們上空展翅盤旋。

莫染面露喜色,又吹了聲哨,那巨禽便回應一般昂首啼鳴,隨即斂翅俯衝而下,速度迅若奔雷,轉眼已至近前,帶起的狂風將夜雪薰掀得衣發亂飛,揚塵更是迷得他睜不開眼,恍然間只覺一道黑影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本能地退後幾步,伸手擋住了臉,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勉強從指縫間怯怯觀望。

那巨禽猛地展開雙翼,身體拉直,在空中減速急停,尖銳的爪子也伸了出來,看上去幾乎是個捕獵撲食的動作,最後卻只是輕輕巧巧地落在了莫染肩上,爪子不緊不松地扣著他的衣料,悠然自若地用喙梳理起了翅羽。

“我養的草原金雕。”莫染得意地笑了起來,神情和他站在瞭望塔上,指著下方說那是他家時一模一樣,“怎麼樣,漂亮吧?”

他說著就伸手想去摸金雕的頸羽以示親近,只可惜他的“寵物”並不領情,轉頭就去啄他的手指。莫染似乎早有防備,收手得極為迅速;那金雕也不追擊,栗色的鷹目中甚至帶著幾絲慵懶和嘲笑,裝模作樣地警告一番,便繼續慢條斯理地梳毛。

莫染頗覺臉上無光,假咳一聲道:“沒辦法,我得去太學府,大部分時間都是麗莎在養,所以跟我不太親。名字也是麗莎取的,叫虎戈。不過現在已經被她喊小名喊歪了。”

他翻了個白眼,悶悶喊道:“……果果。”

那金雕倒真像認得這個名字一般,歡快地嚎了一嗓子,還朝莫染腦袋那邊挪了挪,甚至歪頭蹭了蹭他的耳畔。

敢情這小畜牲方才對莫染愛答不理,都是因為沒喊它的小名,某種程度上也當真是很有靈性了。

夜雪薰雖是第一次見到活物,但草原金雕的威名還是聽說過的。這可是真正的猛禽之王、草原霸主,連野狼遇上也要夾著尾巴逃跑的頂層狩獵者,全力俯衝時速度更勝箭矢,一爪子就能直接將獵物開膛破肚,戰鬥力可見一斑。

草原牧民馴養獵鷹獵犬的歷史悠久,這類動物聰慧、迅猛且忠誠,不僅能看家護院、狩獵放羊,馴得好還能用以偵查和傳信,實是草原生活的好幫手。

再是能夠馴化,終究是兇獸猛禽,骨子裡野性難除,馴養起來費時費力費財,有時還費人命,自然不是尋常牧民負擔得起。莫氏入主莽山郡之後,便明令禁止牧民私養大型獵鷹獵犬,尤其是金雕、雪獒這類稀有物種,更是白紙黑字地列在禁養名錄之中,哪怕是撿到野生幼崽也要主動交歸北府,否則嚴懲不貸。一則要壓制民間的武力,二則也怕這些無知牧民馴養無方,害人害己。

莫染這隻金雕看起來年歲還小,尾羽中尚帶些白色,翅上卻是耀眼的黑金色,翎羽整潔利落,瞳孔清晰分明,一看就知血統純正,強壯且健康。雖是隨意地棲在莫染肩頭,可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和威懾力卻無法忽視,華美而危險。

夜雪薰看著它鋒利的爪子和喙,簡直大氣都不敢喘。

如此神俊的金雕,有如此威武的名字,卻居然只認“果果”這樣的小名……也當真是麗莎夫人幹得出來的事。

莫染抬手,用指甲在它腿上輕輕敲了敲;虎戈又瞪了他一眼,但還是聽從指令,紆尊降貴地抬起腿,挪到了他手上。

這小金雕說起來與莫染不親,甚至還有點鄙視他,但終究認了主,彆彆扭扭的小模樣竟還有幾分可愛。

莫染將它送到夜雪薰面前,它便蹦躂到了夜雪薰肩上,頓時讓他感覺肩頭一沉。

“摸摸吧,不會真的啄你的。”莫染戳了戳小雕的翅膀,果不其然又遭了一記瞪視,還得意洋洋不知悔改,“它就這鳥脾氣,不喊小名就不高興。”

夜雪薰瞪著肩上那隻沉甸甸的猛禽,衣料下都能清楚地感覺到爪尖抵著皮肉;而猛禽也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彷彿在思考這個白嫩嫩的陌生人類能不能被納入食物的範疇。

他吞了下口水,試探著喊了聲:“果果?”

這個名字一出口,猛禽立馬變八哥,叫得直歡快,主動把腦袋湊了上去。夜雪薰膽子大了些,屈指用指節去摸它的頸羽,手感竟意外的柔軟順滑。虎戈被摸得鷹眼微眯,神態很是愜意。

“這鳥東西倒挺喜歡你的。”

莫染若無其事地伸手過來,想趁機揩油;八哥立馬又變回了猛禽,眼神瞬間兇惡,嫌棄地用翅膀拍開他的手,昂首斜睨著他,赤裸裸地差別對待。

莫染心裡直髮酸,這鳥東西腿上的金環還是他親手扣上去的,沒想到竟是這麼個養不熟的白眼鳥,隨便來個人都比他受待見。

但他到底沒忘記把金雕召來的目的,見夜雪薰逗鳥逗得開心,突然道:“你知道雛雕都是怎麼學飛的嗎?”

夜雪薰愣了一下,就聽他慢慢說道:“父母會把它們從懸崖上扔下去,摔死之前飛不起來……就摔死了。”

夜雪薰呼吸都滯了片刻,隱約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虎戈依舊在靜靜地梳毛,神態從容而高傲,彷彿莫染口中的懸崖墜飛與它並無任何干系,那險些讓它喪命的懸崖高處也不足以成為它的陰影。

——經歷過死生考驗的王者,並不屑於贅述、更不懼於直面自己艱辛的過往。

“所以……”莫染定定地看著他,“但凡能活下來的,都能展翅高飛。”

夜雪薰抿著唇,雖未反駁,心中卻不以為然。

若是生在草原之畔,透過了萬仞考驗的雛鷹自然能夠展翅高飛,可若是生在了牢籠之中呢?

他便是插上翅膀,終究也不過是皇城裡的囚鳥,被“爭儲”二字纏緊縛牢,敗了命不由己,僥倖勝了便更是孤家寡人,橫豎不得自由。夜雪氏到如今已是第五任皇帝,除了太祖他老人家,個個都為國家殫精竭慮,少年登基,英年早逝。當今皇帝在先輩面前自然顯得平庸,但也能算無功無過,都要被冠上個軟弱性懦的評價,背地裡不知被多少朝臣詬病埋汰。

皇帝坐擁天下,卻也要揹負天下;坐在那張椅子上,若是不想遺臭萬年,便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何嘗不知皇族身負之重,可他無力承擔,也不願承擔——然而誰又會在乎他的意願?

他若敢說一句不想爭儲,豈非要被所有人戳著脊樑骨說胸無大志,然後被更加嚴苛地管束教導,逼著他去和幾個皇兄逞兇鬥狠?

他看著眼前的莫染和金雕,又望向遠處的廣闊天際,忽然之間就生出了某種極其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他不姓夜雪,又怎會平白遭人投毒,又被強行救回來?

若是能遠離皇城,一直留在這雪嶺碧空之下,就算飽受著熱毒煎熬,他又何嘗不能……展翅高飛?

“……莫染哥哥。”

他扯著莫染的衣角,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緩慢而堅定地問道:“三皇兄說,你那時和大皇兄打起來,是……因為我?”

這話問得有點微妙,離事實還拐了兩個彎,多半都是夜雪煥那廝為了給自己脫罪,汙衊夜雪淵輕慢皇弟,他和莫染看不過去才大打出手。

楚後向來明察秋毫,夜雪煥為了少挨罰,從小練就了好一手栽贓嫁禍甩黑鍋的缺德本事,慣會給人挖坑;夜雪淵也是個不長心眼的,吵嘴時逞個口快,事後算賬時只能自吞黃連。

莫染和夜雪煥一丘之貉,也就懶得揭穿澄清,含混點頭:“算是吧。”

夜雪薰輕吐一口氣,又問:“那以後……以後你也能一直保護我嗎?”

莫染被問得怔住了,半晌才虛虛回道:“你都喊我哥了,我能不罩著你嗎?”

他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夜雪薰梗著脖子和他爭論什麼生生死死,他便非要給人把那些胡思亂想都擰正了;可這會兒夜雪薰軟糯糯地和他求保護,他反而臊得耳根都泛了紅,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給出去的是個多遠多重的承諾。

狡猾的小皇子輕輕勾了勾唇角,對他展顏一笑:“莫染哥哥真好。”

莫染看著他水光瀲灩的桃花眼,只覺得臉上發熱腦子發暈,恍惚間居然想到了“紅顏禍水”這麼個不恰當的詞,轉眼卻又拋到了腦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實在是喜歡這個笑容,也由衷地想要保護。

小金雕陡然間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桓鳴叫,抖落了幾根漂亮的翎羽。

如遇章節錯誤,請點選報錯(無需登陸)

新書推薦

聲聲且思念 所念繁星 21號渡間信箱 方舟:自述苦難,自斷苦難 遇見你,我們的緣分開始 開局獲得無線掠奪系統從鬥羅開始 愛的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