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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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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春光微熹。

莫染自以為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飯就拉上莫雁歸,急急忙忙跑去找他的新來的小玩伴,生怕走晚了要被他父王扣下;沒想到他母妃比他還迫不及待,這會兒正和緹奈一起擺弄南宮秀人。

小少爺還沒完全睡醒,閉著眼乖乖伸出手臂,讓麗莎夫人給他套衣服;緹奈則跪坐在他身後給他梳頭,兩人都是滿臉的陶醉,彷彿一對豆蔻年華的閨中密友在打扮心愛的布娃娃,玩得不亦樂乎。

莫染剛踏進房門,就見候在門邊的向謹扶額側目,神色微妙;夜雪薰遠遠地站在一旁,沒再穿他那身黑底金龍紋的皇子袍服,而是一身鵝黃色的短衫,腳踩一雙牛皮小短靴,倒是很適合出遊的裝束,看著比前些時日活泛了不少,然而臉上卻是一副大開眼界、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複雜表情。

他轉頭就看到了莫染,不知為何,眼神中少了幾分疏離,卻多了幾分意味深長又莫名其妙的憐憫。

莫染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不由得腳步一頓。

默默對視之中,麗莎夫人輕快的聲音就這麼毫無防備地飄了過來:“還是小秀秀可愛,我們家靜靜小時候怎麼打扮都沒這個感覺呢。”

緹奈附和道:“是呢,除了眼睛,世子哪裡都長得像王爺,好可惜啊。”

“……”

延北王本人會對這“可惜”二字作何感想尚未可知,但延北王世子這會兒只覺眼前發黑、脊背發涼,陷入了某些慘絕人寰的童年回憶裡不可自拔。他強忍著拔腿就跑的衝動,哆哆嗦嗦地向內張望了一眼,果然看見南宮秀人被換上了一身蔥綠色的留仙裙,頭頂一對齊齊整整的花苞髻,再配上他那張飽滿的小圓臉,說他是個男孩都沒人會信。

緹奈取了兩根與裙子同色的髮帶,正要往南宮秀人頭上綁,方才還睡眼惺忪的小少爺突然清醒了,義正辭嚴地拒絕:“爹爹說過,男孩子不可以用綠色的髮飾,不吉利!”

向謹和莫雁歸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些關於茂國公如何“老來得子”的傳聞,雖知無禮,還是很不厚道地雙雙捂嘴偷笑;而麗莎夫人主僕顯然不明白“綠”這個字在博大精深的重央官話中的另一層含義,面面相覷了一陣,然後自發地理解為是南宮秀人和他的家人不喜歡綠色,於是很善解人意地換了兩根淺粉色的髮帶,給他綁了一對漂亮的蝴蝶結。

真虧得小少爺足夠天生麗質,竟能硬生生把這上紅下綠的庸俗搭配穿出了幾分盎然春意來。

打扮完了南宮秀人,麗莎夫人這才發現了呆立門前的莫染,彷彿完全看不出他鐵青的臉色一般,笑眯眯地說道:“靜靜寶貝兒,你要不要也……”

“不——!”

莫染瘋狂搖頭,悲憤大吼:“我絕對不會再穿了!絕對!”

麗莎夫人嘆了口氣,又微笑著看向了小皇子;還沒等她開口,夜雪薰一個激靈跳了起來,躲到莫染背後,艱難道:“多謝夫人美意,秀人穿著挺好看的,我就……不用了。”

夜雪薰此時如遭雷劈,也不知是該震驚於莫染的乳名居然叫“靜靜”,還是讓太傅大人都束手無策的延北王世子小時候居然穿過裙子,還是延北王妃居然喪心病狂到想給自己也套裙子……總之他現在非常惶恐,並精準地判斷出他的侍衛統領怕是敵不過延北王妃,唯有慘遭過毒手的延北王世子能救他於水火。

莫染倒也講義氣,一手護著身後的小皇子,一邊語無倫次地勸阻道:“伊麗莎白你別亂來,強扭的瓜不甜……!誰願意你找誰!”

唯一“願意”的南宮秀人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大概還遊離在狀況之外,只是覺得這身裝扮十分新鮮,沒意識到哪裡不妥。

夜雪薰看著足足高了自己一個頭的莫染,又暗自比劃了一下那比自己寬了將近三分之一的肩線,明明大不了幾歲,可莫染身上已隱有戎馬兵戈之氣;容貌也如緹奈所言,除了一雙墨藍雙眸之外,沒有太多西域異族的特徵,五官深刻,輪廓分明,生來就帶著一股不馴的驕狂和野性,難以想象他穿裙子會是怎樣一幅無法直視的光景。

——更難以想象的是,這世上居然真有人能下得去手把他往裙子裡塞。

夜雪薰心有餘悸地想,“虎毒不食子”果然只是重央的俗語,不適用於異族女性。

也不知遠在深宮的雅妃若是得知了莫世子的童年遭遇,還會不會請求延北王妃對自己的小皇子“視若己出”。

麗莎夫人可以哄騙不懂事的南宮秀人,卻不好勉強小皇子,心下惋惜,只能暫時放棄。

南宮秀人提著過於寬大的裙襬,走三步絆兩步,乾脆直接坐地撒嬌:“我沒法走路啦!”

緹奈趕緊將他抱起來,和麗莎夫人一起親親暱暱地出了房門,彷彿這場極度尷尬的晨間事故和她們主僕全無干系。

莫雁歸早就見怪不怪,一臉淡定地前去備車;向謹也要去流冬營裡點侍衛隨行,兩人若無其事地逃離現場,留下兩個劫後餘生的受害者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莫染雖然無語,但還是覺得有必要替自己母妃挽回一下形象,硬著頭皮道:“我母妃畢生的心願就是想要一個女兒,已經想瘋了,看見個長得好看的小娃就想套裙子,你習慣就好。”

夜雪薰有些回不過神來,愣愣問道:“你剛才喊她伊……什麼?”

“那是熱沙語,她的全名,你喊不來沒關係。”

莫染煩躁地跺了跺腳,猶豫片刻,還是耐心解釋道:“她總讓我喊她媽咪,我覺得太傻了。可喊她母妃,她又覺得不夠親近,後來就直接喊名字了。”

頓了頓,又道:“你也可以直接喊她麗莎,熱沙人不怎麼講輩分,只要關係好,都可以直呼名字。”

夜雪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生在皇城之中,尊卑是最丟不得的東西。上面的哥哥們可以喊他的替字、甚至喊他的排行,可他卻必須規規矩矩地喊“皇兄”;見了長輩更要恭敬行禮,半分都怠慢不得。在他眼中,天下間所有的父母兄弟都合該如此相處,禮教和規矩才是第一位的,稍有不慎就要被人抓著把柄,大做文章。

他萬萬沒想到,和皇族同等身份、享受皇族待遇的北府卻竟然完全不遵守皇族禮儀,母親當眾喊兒子“寶貝兒”也就罷了,兒子居然還能直呼母親大名,還說是因為親近。

這種“親近”超出了他一直以來的認知,他不理解,也不習慣;偷偷想象了一下若是自己也對著母妃直呼她的閨名,十有八九都要挨一頓教訓。

他將這種差異歸因為麗莎夫人是異族人,對距離感的把控與重央人不同;可放眼身邊的所有人,又好像只有他對麗莎夫人的熱情無所適從。北府之人只要提起他們的王妃就笑容洋溢,就連南宮秀人都與她打成一片,混得如魚得水。

小皇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焦躁和迷茫,他不敢再輕易接受遞到眼前的善意,可真當週圍都其樂融融時,又不甘心只有他自己格格不入。

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已經過了原定的出發時間。一行人急匆匆地進了城,正趕上慕春城裡最熱鬧的時候。

重央自宸帝時期起逐漸與西域通商,到英帝年間正式簽訂貿易條款,至今已逾三十年,南北兩條商路都已趨於成熟。除了皇商和少數巨賈可以進都城丹麓之外,大多數異商都會選擇就近落腳;走南路雲水關的多在南境大城右陵,而走北路亟雷關的則更傾向於選擇慕春城。尤其是北府與熱沙聯姻之後,來慕春城的熱沙商人逐年增多;為了方便管轄,乾脆就在城中劃了一片街區,取熱沙的國花石葵,命名為金葵坊,專門給異商聚居。

一街之隔就是北境聞名的大集羊市,據說在最早立朝時,偶有牧民在此交易羊毛、羊乳等物,逐漸便成了集市;後來莫氏入主莽山郡,開發草場,發展畜牧,馴養戰馬,將所有牧民的牧地和牛羊都收歸王府,統一管理。牧民們起先都很牴觸,北府便與牧民簽訂協約,將這些牧民也一併收編了,讓他們替王府放牧,每年按收成分利。若當年遇到天災,王府保障其基本生活;而相對的,若因個人過失導致減產,也要受到王府的懲戒。

這一創舉曾經轟動一時,北嶺下的牧民從此結束了遊牧生活,在北府的庇護下安居樂業;漠北草場也在專人治理下進入良性迴圈,逐漸繁榮昌盛。

當時簽訂協約的地點就在羊市,這個名字也因此保留。市集正中矗立著一塊方碑,刻著當年北府與牧民定下的條款,以感念莫氏先祖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豐功偉業。

如今的羊市早已成了莽山郡的第一大集,歸北府名下,由慕春城的官衙管轄,所交易的貨品也早已不僅限於畜牧產出;西域的舶來品自不必談,只要出得起錢,連東南沿海的當季果品都能買到新鮮的。而且由於直屬官衙,米麵油鹽這類由官府掌控的重要生活物資也能在羊市中交易。比起傳統意義上的集市,羊市更像是官衙向百姓開放的視窗,極大地方便了百姓生活。

這在重央雖不是獨一家,卻絕對說得上是先驅和翹楚,並且很難複製,足可見北府在封地上的治理之高效、理念之先進。

這些光榮歷史都是莫染的“家珍”,數起來自然頭頭是道,夜雪薰也聽得津津有味。這大好河山說起來都是夜雪氏的所有物,可他身為皇子,卻只能得見皇城中的方寸之地,直到此時才算窺到這繁華盛世的其中一隅。

當然莫染也不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什麼集市管控、草場治理都一竅不通,但這並不妨礙他向小皇子炫耀自家封地的一切美妙之處。

他們在羊市門前下了車,集市裡路面不寬,兩旁商鋪林立,有些甚至都把鋪面擺到了路上,到處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根本就走不了車,只能步行。

開春後的第一批異商帶來了新制的香料和精油,滿街都飄散著花果草木的香氣,當中不免混雜著輕微的牛羊羶味和潮溼的人味,並不好聞,卻充滿了最真實的人間煙火氣。

深居簡出的小皇子從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都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扯住了莫染的袖口。

莫染看著他望而卻步的模樣,想到他到底是深宮裡嬌生慣養的小皇子,耐著性子道:“邊郡集市,和丹麓的北市不好比的,你就當看個熱鬧。”

夜雪薰抿了抿唇,過了片刻才道:“我沒有去過北市。”

“不會吧?”莫染震驚,“那你沐日都做什麼?回宮嗎?”

夜雪薰咬著下唇,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太學府每月逢十休沐,非沐不得外出,正常情況下也不允許家長探視,可以想見這群學童平日裡有多難熬。一旦逢沐,必定一湧而出,最好的去處就是附近的北市。

丹麓城有上下城區之分,一條護城河,將權貴和平民劃分得明明白白。北市位於上城區,又靠近皇城,甚至是不少朝官上下朝的必經之路,能在其中經營的也多是皇商和貴族旁支,自然不乏好玩的去處。就算與太學府有所協定,不給這些小學童提供酒色服務,但投壺擲扇之類的正常娛樂活動還是可以的。

尤其像莫染這種父母不在身邊的,沐日裡更是野得沒邊,北市逛完還要出城跑個馬;就是眼盲不便的二皇子偶爾都會去北市溜達一圈,夜雪淵和夜雪煥這兩個閒不住的就更不用提了,難以想象夜雪薰是怎麼做到每個沐日都規規矩矩回宮的。

“夜雪容採這個哥哥是怎麼當的?”莫染頓感憤慨,“就知道自己瀟灑,都不想著帶帶弟弟?”

“……是母妃不讓我亂跑的。”夜雪薰小聲道,“三皇兄對我還是很好的,我出來之前還說,若是世子欺負我了,就告訴他,他幫我……揍你。”

“我呸!”莫染大怒,“狗日的夜雪容採,小爺這趟被髮配回家還不都是他嘴賤惹的禍,真他媽有臉說!”

他毫不客氣地在小皇子柔軟的臉頰上捏了一把,忿忿道:“就你這小模樣,我下得去手欺負嗎?”

“……”

他手上沒個輕重,夜雪薰被捏得臉疼;可不知為何,竟沒生出什麼牴觸的心思。

四處惹事、劣跡斑斑的延北王世子,卻竟能比他的親皇兄們更像個哥哥。

“你今天就跟著我,肯定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去!”

他拉著夜雪薰徑直往前走,嘴裡罵罵咧咧的,耳尖卻泛起了可疑的紅潮,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嘟噥:“我要是能有個弟弟,肯定比夜雪容採寶貝多了……”

夜雪薰悄悄收緊了手指,回握住那同樣稚嫩的手掌。

麗莎夫人走在前面,緹奈抱著南宮秀人跟在她身側,周圍簇擁著幾個王府侍衛,剛進集市就成了焦點。

她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大大小小的商販都認識她,發現王妃蒞臨,都熱情地圍了上去。其中大多是異族人,嘰嘰咕咕地用熱沙語和她招呼,時不時還逗逗南宮秀人,將自家店鋪裡的零嘴和小玩意兒遞到他手上。都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但足可見莽山百姓對北府的尊崇和愛戴。

小少爺完全聽不懂周圍這群五顏六色的異族人在說些什麼,但他只要甜甜地笑一笑就有吃有喝,甚至都不用自己走路,麗莎夫人和緹奈輪流抱著他,不多時就被塞了滿手吃食,嘴裡也鼓鼓囊囊的,吧唧吧唧嚼得像只小松鼠。

莽山郡以畜牧為主,這個時節也沒什麼果物,零嘴多是肉製品和乳製品,小孩子吃多了不消化,不敢給小少爺塞太多;好在他吃東西慢,嚼了半天也嚥不了兩口。麗莎夫人最後讓緹奈給他買了點鮮羊奶,小少爺自己捧著奶壺慢慢吸著喝,空不出嘴來吃其他的,也就不再有人給他投食。

莫染不想去湊熱鬧,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大抵是南宮秀人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沒什麼人來打擾他們,反倒落得輕鬆。

南宮秀人嚐到的東西,夜雪薰其實也都嚐到了,但吃相委實斯文太多,也沒對這些北方零嘴表現出太多興趣,嘗過便罷。就算真有喜歡的也不必在集市上買,只要他吩咐一句,北府就能給他準備最好的,所以他純粹只是跟著莫染,漫無目的地到處晃悠。

他看著人群中笑容明媚的麗莎夫人,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母妃。自他記事起就鮮見她笑,總是蹙著眉頭,看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深重的憂慮,既想他大權在握,又想他安樂一生;既怕他太過鋒芒,遭人孤立,又怕他太過乖巧,受人欺侮;既不想他將來泯然於眾、無所成就,又不想他木秀於林,摧於風中……種種期望加諸一身,時常讓他感覺喘不過氣。

投毒案之後,雅妃眼中就只剩了愧疚和自責,以及對加害者的滔天恨意。她一遍又一遍地立誓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可對於楚後的判決又無能為力,只能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裡暗自垂淚。

他覺得委屈又莫名其妙,明明飽受煎熬的是他,可雅妃卻比他更加痛苦,反而讓他不敢叫苦,生怕母妃比他先崩潰。

——連母妃都不能成為依靠、不能傾訴苦楚,他自然只能越來越無助。

夜雪薰越來越覺得自己對周遭的敵意和不信任其實並不來源於傷痛本身,而是被雅妃的焦慮不安所傳染,這種感覺在見過麗莎夫人後變得更為明確——若是在他熱毒發作之後,母妃也能抱一抱他,和他說幾句不用太好聽的安慰,甚至只是對他笑一笑,他或許都能好受很多。

他當然不敢怨恨母妃,可看著趴在麗莎夫人肩頭打著奶嗝的南宮秀人,又驀地鼻子發酸,想著那懷抱應該很溫暖、很安全;若是讓他也能在那裡窩上一會兒,就算是穿裙子也……罷了,這個還是要再考慮考慮。

“……你想要抱?”

夜雪薰聞聲抬頭,就見莫染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腳下一輕,被莫染攔腰抱了起來。

“看起來這麼瘦,倒還挺重的。”

莫染自己也才半大一點,臂力不足,與其說是抱,不如說是半抱半提,吃力得很,卻還是逞強將他往肩上一甩,用力過猛以致重心不穩,差點把自己也撂在地上,還是向謹和莫雁歸同時伸手託了一把,才沒讓兩人都變成倒栽蔥。

“放、放我下來!”

夜雪薰嚇得魂不附體,莫染也知道危險,忙將他放了下來。

向謹的臉色不太好看,莫雁歸趕緊打圓場道:“殿下若是走累了,不如讓屬下來背您吧。”

夜雪薰搖頭道:“不用,我不累。”

莫染險些把人摔了,心裡過意不去,面子上又下不來,嘀嘀咕咕地給自己開脫道:“我看你一直盯著你的小伴讀,還以為你也想要抱呢……”

——十一歲的延北王世子,竟就這樣一眼看穿了他深藏起來的、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並完全不考慮後果地付諸了行動。

不知為何,夜雪薰竟不想否認,低頭絞著自己的衣袖,悶悶說道:“父皇、母妃,還有皇兄們,誰也沒有抱過我……”

那一瞬間,向謹和莫雁歸都愣住了,喉嚨裡彷彿堵了塊烙鐵,酸澀得說不出話來。

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小皇子,竟就這樣在嘈雜的人群裡,毫無預兆地吐露了自己的心聲。

莫染整個人都慌了:“那要不……我再抱你一下?這次肯定抱穩。”

夜雪薰吸了吸鼻子,低聲道:“不用……謝謝你,世子。”

莫染揹著手,在身後搓著手指,不自覺地回味著那熱熱軟軟的觸感,顧左右而言他:“不用那麼客氣,喊我名字就行。”

想了想,又微彎下腰,直視著他的眼睛,非常嚴肅地告誡道:“但是不可以喊替字!敢喊替字我揍你。”

夜雪氏延續了前鳳氏皇朝的傳統,皇族子弟的名諱不能被掛在嘴上,出生時便會取替字來代稱,南北兩府亦同。莫染替字靜泠,取意高遠純澈,只可惜這兩個字與他本人的性情南轅北轍,聽起來也難免有幾分女氣,莫染對此深惡痛絕,除了那些他不得不敬重的長輩,誰喊和誰急。

太學府裡只有夜雪煥直呼他大名,其他人要麼身份不夠高,要麼關係不夠好,也沒人敢觸他這個黴頭。

夜雪薰陡然獲此“殊榮”,竟還有些受寵若驚,謹慎地斟酌一番,才試探著喊道:“莫染……哥哥?”

他是家中小么,對比自己年長之人直呼大名,總覺得十分不妥;可莫染卻是獨子,只有個遠在南府的表妹,至今還沒見過面,從來沒被喊過哥哥。尤其夜雪薰方才情緒低落,這會兒眼神都是溼潤的,琉璃色的瞳仁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殷殷又怯怯的期盼,像只小蝸牛一般,偷偷摸摸地從背殼裡伸出一點觸鬚,希望能找到得以棲身的枝椏。

莫染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道:“就衝你這聲哥,以後你就由哥罩著了!誰欺負你我揍誰!”

向謹和莫雁歸雙雙無語,好端端一個邊王世子,地位等同皇族,本該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張口卻是一股子江湖市井的味道,也不知是哪裡學來的。

偏偏小皇子卻很是受用,眉眼都舒展開來,脆生生地又喊了一聲:“莫染哥哥。”

莫染原本煩躁得很,旁人聽不懂麗莎夫人在胡謅些什麼,他卻通曉熱沙語,一路聽著他母妃給那些熱沙商人介紹南宮秀人,一開始說是親戚家的女兒,後來又變成了她認的乾女兒,最後乾脆說是給世子找的童養媳;當然多數人都並不當真,還順著打趣問世子身邊的是誰,麗莎夫人就說是世子未來的大舅子,所以必須要招待好,否則世子的小媳婦要保不住云云。

莫染恨不得衝上去把南宮秀人的裙子掀了,亮出他的把兒來,讓所有人看看真相,又不得不屈辱地強裝作不聞,任由他母妃胡編亂造,心裡早就在蹭蹭地冒火;可這會兒聽夜雪薰連喊兩聲哥哥,所有的煩躁瞬間就消散無蹤,渾身上下哪裡都舒坦,人都快要飄上天了。

他瞥了眼麗莎夫人,見她正把南宮秀人換到緹奈手上,兩人歡歡喜喜地進了一家衣坊,身後的幾名護衛手裡全提滿了東西,暫時應該注意不到他們這邊,於是一把抓過夜雪薰的手臂,壓低聲音道:“我帶你去別處玩,不看這些女人小孩的玩意兒了。”

說完也不管夜雪薰如何反應,拉著他就轉了方向,逆著人流往集市外走。

向謹直覺頭疼,剛要出言阻止,莫雁歸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笑道:“無妨,是去城防營的方向,世子很熟,不會出事的。你先跟著,我去和夫人說一聲。”

向謹簡直身心俱疲,慕春城的治安是出了名的嚴謹,他並不是怕出事,而是覺得這一整個北府從上到下,都是同樣的不由分說、任性妄為;可令他不得不認輸的是,這是他隨侍小皇子以來,第一次見他眼中有了些許生趣。

雖然沒有表露在臉上,但向謹能感受到,小皇子眼下很開心。

離開皇城之時,誰也不知未來如何;皇帝的打算昭然若揭,北府雖然接受,但顯然不滿。向謹早都做好了來北境遭受冷遇的準備,卻沒想到一個王妃一個世子,對小皇子都這般熱情。

所有人都在揣測北府會如何應對皇帝的牽扯,而北府奉上的,竟是最真心實意的厚待和關懷。

超脫了血脈親情,也無關乎權勢功名;正因為北府是立於朝堂之外的特殊存在,才能始終保持著真誠和純粹。

向謹不期然想起自己領流冬營之前,楚後曾對皇帝的這一著棋極為不屑;當時他憂心忡忡,如今卻似乎明白了楚後的胸中之竹是從何而來。

——從小皇子踏出皇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切或許就已經註定會脫離皇帝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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