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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掉落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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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不斷旋轉的東西。

父親用竹節給我做了一個陀螺,我可以痴迷地盯著它,從日出玩到日頭墜山。

——摘自《怪物的愛情》

——————————————————————(以上為每章節的題記,應為楷體)

剛開啟家門,一股濃郁的泡麵味道便迎面向他撲來。

過量味精的湯料刺激著餘鋒的嗅覺,讓他本能地感到一陣精神緊張。這種條件反射是多年來形成的,前些年外賣還沒有那麼普及,一有大案就加班,晚上宵夜基本就是泡麵,這種味道與限期破案的大案要案和沒日沒夜的加班一起,深植在他的潛意識中。

肯定是女兒又不好好吃晚飯。果然,餐桌上放著一個印著“出前一丁”的紙碗。

他正要發火,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

“您好!”中年女人梳著齊耳短髮,穿著職業套裙,氣質儒雅,給人一種乾淨利落的感覺。

“這位是勾老師。”妻子也從沙發上站起身:“霏霏的家教老師。”

“哦。勾老師,”餘鋒客氣地點點頭:“孩子讓您費心了。”

“記得讓她再複習下三角函式,這塊她還是不太熟。”勾老師用手拍拍身旁霏霏的肩膀。女兒坐在沙發上,指尖飛速地點選著手機螢幕。

妻子把勾老師送到門口。

“跟老師再見。”餘鋒強壓著心中的不悅。

女兒長長的睫毛似乎抖動了一下,算是對父親的話作了回應。

“別再玩手機。”餘鋒丟下公文包,加重語氣,“還有兩個多月就中考了……”

女兒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踢啦著拖鞋,徑直走向房間。

餘鋒追在後面:“等等!週六那天晚上,那些男生都是誰?是你同學嗎?”

女兒房間的門已經關上了,將餘鋒丟在一片尷尬和無奈中。房間的藍芽音箱陡然放大,門縫裡傳出低音炮的震動,每一聲都像是敲擊著做父親的尊嚴。他甚至能想象出女兒用指尖滑大音量的樣子,那是關閉交流的訊號,那也是挑釁意味的訊號:不理你。

看來女兒還是在生他的氣。

上週一的早晨,眼看就遲到了,霏霏還在洗手間磨磨蹭蹭,他無意間發現,原來是在偷偷畫眼影。他勃然大怒,把女兒拖回洗手間,用毛巾給他擦臉。衝突間,不小心把女兒粉刺擦破了。女兒大哭起來,鎖上房門就是不肯上學。

他自我安慰地想,現在霏霏正值青春期,想和父親拉開距離,屬少女正常的心理狀態,也許等過了叛逆期就好了。

其實他知道,深層原因是:長年累月的加班和兩次海外維和,讓他錯過了和孩子建立親密關係的最佳期。記得第一次回國,他跳下公安部的包機,第一件事就是在接機口尋找女兒的身影。當他迫不及待一把抱起怯生生的女兒,兩歲的女兒居然嚇得哇哇大哭。妻子催霏霏喊爸爸,也許與想象中的爸爸差距太大,“爸爸”兩個字彷彿稀世珍寶般就是說不出口。當時看著霏霏像上了發條似的左右甩著小辮子的腦袋瓜,他還被逗樂了!現在回頭想想,疏離的種子那時候已經種下了。

即使是維和結束回國,餘鋒也是忙得像個越轉越快的陀螺,和女兒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少,經常是回到家,只能親親女兒已經沉沉入睡的臉蛋。在童年女兒的眼裡,爸爸就像是個陌生的叔叔,偶爾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出現,很少跟她單獨相處,從沒帶她看過電影,幾乎沒帶她出去旅行。等到女兒上了初中,他想和孩子說說話聊聊天,發現已經根本沒有什麼共同話題。現在又有了同學的友誼,父親的存在更是可有可無。

伴隨著霏霏的關門聲,沉悶的空氣真切地籠罩著這個三室兩廳的家庭。

餘鋒本想問下孩子的最近的考試成績,卻疑心自己已經問過了,再問,又怕被說是不上心,也就懶得張口了。

妻子把身子陷回老舊的沙發裡。她每動一下,彈簧就像一群縴夫,齊心協力集體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

“這沙發……還是咱們結婚的時候買的。太舊了。我們一起去傢俱城逛逛……”

“哦。這段時間有案子,等等再說。”

微信提示音響了,是楊媛。他拿起手機坐到餐桌旁,推開還剩著半碗味精湯料的泡麵碗,進入工作狀態。

“哎!你哪天不忙?”妻子在沙發上很響地扭動著腰胯,沙發抗議似的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似乎故意要弄出些動靜來,好像是讓餘鋒意識到她的不滿。

“有一種斯德哥爾摩的沙發挺舒服的,聽說很貴,是嗎?”

“三千萬!”餘鋒低呼一聲。微信裡楊媛彙報:在案發前半年內,文夫曾經買過6種保險,保額累計超過三千萬!

“有那麼貴嗎?……是越南盾吧?”妻子的聲音混雜著電視的噪音模糊傳來……似乎在頑皮地調侃他,他總是聽一句漏兩句。

“……怎麼愛答不理的樣子!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女……?”

“對!就是這個原因!”幹掉不忠的老公,拿到鉅額的保險——一個獠牙般的念頭咬住了他。殺人騙保案件中,兇手都是禿子頭頂的蝨子——明擺著的。誰是受益人,誰就是真兇!

“……什麼,你說什麼……”

妻子陡然挺直了脊樑,沙發發出刺耳的的尖叫。

微信提示音又響了,這次是裴勇男,彙報加班的成果:“根據通訊商提供的定位,褚文福遇害的當晚,靜中芳名下的手機號碼在野鶴島有1小時23分鐘的停留軌跡。上島監控暫未調取。”

餘鋒臉色驟然變得鐵青。也就是說,靜中芳手機的時空軌跡與仇甲丁的手機定位,在案發時間重合,長達一個多小時!案發時她在現場——靜中芳隱瞞了這一重大事實!餘鋒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他無法忘記的場景,那個撞見仇甲丁被捕時靜中芳驚恐失色的場景!

明天一早開專案會,那時候公事公辦,就來不及了……他再也坐不住了,抓起公文包,衝出家門。

“喂喂,大半夜的去哪裡?”妻子身子前傾,艱難地塌陷的沙發上站起來。

“辦案!”

妻子再次開啟房門的時候,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空格)

餘鋒咳嗽一聲,公共走廊的聲控燈亮起。

這算是突襲嗎?這一次,他沒有通知女警陪同,他不是以刑警隊長的身份登門,而是以丈夫摯友的身份。

他一邊按響鏽跡斑斑的門鈴,一邊做著深呼吸。

他為什麼會如此緊張?他多麼希望不是靜中芳。可是,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最冷血的猜測往往就是最冰冷的真相!如果真的是她,他希望今晚能說服她去自首,這樣可以寬大處理。但是,嬌嬌那漫長的人生怎麼辦?誰來照顧?

門開了,那張灰暗浮腫的臉上迅速劃過一絲戒備的神色。

屋內悶熱不堪,沒有開空調,客廳角落的電風扇開著。

老婦人不在,嬌嬌坐在一把兒童摺疊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風扇。

“深夜來訪,打擾了。”餘鋒低頭致歉。

牆上的鐘已經指向晚上十點。好像早有預料他會再來似的,靜中芳寫滿疲憊的臉上沒有任何困惑。

“我知道,你肯定會回來的。”靜中芳將泡好的茶注入茶杯。

“你知道你丈夫生前買了多少保險嗎?”

“沒算過。”

“總額超過三千萬。”

餘鋒敏銳地注意到她毫不驚訝。

“而且,全部是這半年內買的,其中4個保險是三個月前買的,剛剛超過保險公司規定的等待期。”餘鋒不無諷刺地說,“真是好幸運啊。”

靜中芳面無表情,默不作聲。

“你恨我?”

“什麼……”靜中芳表情一楞,驚訝地抬起頭,視線首次與餘鋒相遇。

“你的咬嚼肌在蠕動,是恨得牙癢癢吧?”

靜中芳幾乎笑出聲來,把一縷亂髮撥回耳朵後,抬頭看看牆上的鐘:

“有什麼話,快說吧。”

“那些保險,是你給他買的嗎?”

“是他自己買的。”

“為什麼要買這麼多保險?”

“他擔心,說自己家族都有短壽的傾向。”

“剛投保鉅額保險不足半年,被保險人就遇害,真有這麼巧嗎?”

“買多少保險,是每個家庭的自由吧?”

“丈夫突然遇害,就馬上急著申請賠償。這也是巧合嗎?”餘鋒的眼神逐漸變得凌厲起來。

靜中芳站起身,拉開廚房旁邊的一扇房門,開啟三角架上的環形美顏燈。

原來那是一間由貯藏室改造的直播間。簡易的直播臺上,斜靠著一塊塑膠廣告板:“竹竿抗拉強度媲美鋼筋,買竹椅請首選……”原來,憑藉演員的口才和美顏燈的效果,這個家庭一直在靠直播帶貨維持著。

“這就是三年來我們的唯一收入!”

“如果你急需錢,我可以……”餘鋒突然心軟起來,露出一個與刑警身份不協調的表情。

“你可以?你可以什麼?”

“一個月一萬塊的康復訓練費,外加三千塊的生活費……你可以嗎?”

“每年不是都搞那個……慈善捐款嗎?”

“有什麼用?年年搞,年年都差不多。”靜中芳嘆了口氣,“永遠都是杯水車薪。”

餘鋒沉默了。

“這孩子的人生就是一個無底的黑洞,多少錢也填不滿……現在好了,白天在機構訓練,晚上照顧孩子吃飯洗澡,還要經常到處求醫……他爸爸沒了,我連帶貨的時間也沒了!”

她轉身瞥了一眼電風扇旁的女兒。嬌嬌沉浸在一個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世界裡。

砰的一聲,直播間的門關上了。

餘鋒被這砰的一聲驚醒了。他清理著思緒:他是來幹什麼的?做家訪的嗎?做慈善的嗎?不,他現在是刑警,是來調查一起轟動全國的大案的刑警,該伏法的必須伏法,至於嬌嬌,他內心深處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真的是靜中芳,那他就收養好友的女兒。

餘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收起與與刑警身份不協調的表情。

“文夫被殺的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從靜中芳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一瞬間用力握緊了。

“請見諒,在這件事上,每個警察都有強迫症。”他用刑警隊長的表情面向她,緊緊盯著靜中芳的眼睛追問,“3月17日的九點到十點半這段時間,你在哪裡?”

“我上次已經說過了,”靜中芳低了一下眼簾,緊接著又繼續與餘鋒對視:“在家照顧孩子。”

“有人證明嗎?”

“嬌嬌作證,算不算?”兩人都清楚,那種孩子即使說了什麼證詞,也無法採信。

“一整天都在家嗎?”

“在。”

“我們查了你的手機定位,你當晚去了野鶴島。”

“你們在調查我?”靜中芳難以置信地盯著餘鋒。

“你害怕被調查?難道有什麼秘密?”餘鋒的聲音變得冷若冰霜。

靜中芳咬住下唇。

“把一個需要24小時照顧的孩子放在家裡,肯定不是去散步吧?”

“我是去送充電寶的。那天,我發現他把充電寶忘在家裡了。”靜中芳挺直脊骨重新坐好,一副重整旗鼓的樣子,“怕他手機沒電,聯絡不到。”

餘鋒察覺到對面驀然騰起一股頑強的抵抗的氣息。她說的似乎是真話。案發現場的帳篷裡的確有一個黑色充電寶。如果靜中芳確實是送充電寶的話,那麼充電寶上面必須要有她的指紋。他立即掏出手機發資訊給裴勇男,安排痕檢組提取充電寶上的指紋。

“你為什麼要隱瞞去過現場的事實?”

“我擔心瓜田李下,萬一說不清楚。我被帶走了,孩子誰來照顧?”

“一個充電寶,足以讓你丟下孩子,跑到山上去嗎?”餘鋒的聲音充滿了質疑,“關鍵是:為什麼不事先跟自己的丈夫通個電話,而是到了現場才打電話?”

靜中芳再次咬緊下唇。

“如果你不回答,我只能把你放入嫌疑人名單,明天早上開始,專案組將正式介入調查。”

“好吧!我告訴你!”靜中芳抬起頭,雙眼露出混合著屈辱與怨毒的神情,“其實,那天晚上我媽在幫著照看嬌嬌。我去現場,是為了……捉…奸!”

“捉姦?”一瞬間,餘鋒腦海中浮現出一隻在風中飛舞的藍色豆娘,“捉到了嗎?”

“沒有。”

“見到文夫了嗎?”

“見到了。”

“他怎麼樣?有沒有什麼異常?你們說了什麼?”

“沒有。一切正常。我把充電寶給了他,看他的確是一個人,也就回去了。”

“你丈夫表現的怎麼樣?”

“他當時很正常,沒看出什麼。”

“你是怎麼發現丈夫出軌的?”

“他極少夜不歸宿,只是隱隱約約覺得。但是,一個月前的一個夜晚,大概晚上十一點了,他回到家沒多久,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門。那個晚上他整夜未回,手機也不接……”

手機鈴聲突然爆炸般地響起,餘鋒看看顯示屏,是妻子,他沒有接。他不想幹擾靜中芳的供述,把嫌疑人逼到死角不容易,一旦供述慣性被中斷,她會再次築起心理防禦的高牆,變得緘口不言。

“哪一天?”

“就是一個月前,他和傅鰲他們吃飯那天。”

“啊!”餘鋒微微吃了一驚。那個晚上能發生什麼?他努力回憶著。那天他和文夫一起在簡餐,衣帽架前美綢做出暴露關係的小動作……美綢坐上仇甲丁的賓士車上……他開車送文夫回家……

“你確定嗎?”餘鋒追問。

“確定!那個晚上我整晚沒閤眼。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他是如何解釋的?”

“他說,心情不好,一個人出去散散步。你信嗎?”靜中芳孱弱地一笑,“即使知道自己丈夫去見別的女人,也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不揭穿他?”

“為了這個傻女兒!其實,他早就厭倦了這個家,甚至也許更早!婚戒他都只肯在婚禮上戴一天。第二天就摘下了!已婚男人的熟練操作。呵呵!”

靜中芳瞥一眼嬌嬌,嬌嬌依然痴迷地盯著不斷搖頭旋轉的電風扇,完全沒有覺察到母親的悲傷,她無法讀懂別人的表情,更不會懂得一個母親的奮不顧身與忍辱負重。身為這樣孩子的母親,也許這個才是最難以忍受的吧?

“我只能絕望地留在這個冰冷的家裡,連落荒而逃的資格都沒有!男一號撒謊,演戲,再撒謊,再演戲,女二號只能跟著演戲、演戲、再演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簡直比蝙蝠還瞎……”

“女一號是誰?”餘鋒想從她口中印證文夫的情人是不是燕美綢。他手上沒有任何能證明他們私情的證據。

“我不知道。”靜中芳慘然一笑,“把我矇在鼓裡,把她蒙在被窩裡……這些網路流行語,可真他媽的誅心啊!”

靜中芳——餘鋒記得文夫說過,這個名字出自一句宋詩,也就是這個名字最先吸引了文夫的注意。十年過去了,想不到他們的婚姻竟然以這樣的結局收場。

“不管怎樣,文夫對嬌嬌可是很好的。”

“很好?!他……他居然打算,到了青春期,就切除女兒的子.宮!”說著,靜中芳禁不住攥緊拳頭。

茶几上,手機螢幕閃爍著,妻子的來電仍在不屈不撓地堅持著。餘鋒摁掉喋喋不休的鈴聲,從相簿裡調出一張照片,放到靜中芳面前。

“那天晚上,見過這個人嗎?”

“沒有,”掃了一眼照片,瞬間的沉默後,靜中芳抬起視線,果斷地搖搖頭,“沒見過。”

餘鋒立即聽出了一瞬間的遲疑,察覺到了那一瞬間的權衡。

“還記得那個面具掉落的瞬間嗎?”

“面具掉落?”靜中芳困惑地看著餘鋒。

“你說過,作為一個老練的演員,從未出現過面具掉落的瞬間,可是,在市局見到仇甲丁的那一瞬間,你的面具掉落了。仇甲丁的被捕讓你心神不寧。你裝作打電話,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躲避著他……”

“我沒有躲避誰!我不認識他。”

“你當時問我,仇甲丁是不是兇手?”餘鋒目光犀利,盯著她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和動作,“公安局每天同時處理的案件那麼多,拘押的人來來往往,你怎麼知道他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兇手?”

“我只是隨口問問……”靜中芳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起身給自己倒茶。

“文夫屍體被發現的那天早上,你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經遇害了吧?”

“什麼?我怎麼會知道!”靜中芳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那天,我只顧留心你是不是真的傷心,後來我才意識到一個有趣的現象。”

“有趣的現象?”靜中芳迷惑不解。

“哭得太早了。”餘鋒語帶揶揄,“當天,我和你經歷了同樣的心理變化,一般正常人面對親人的噩耗,都是先心存僥倖,再是不敢相信,不到最後一刻,都不願接受現實,就是所謂的不見棺材不落淚。而那天早上,你還沒看清屍體,怎麼就開始大聲哭嚎……”

靜中芳嚥了嚥唾沫——那是情緒緊張的訊號——再次起身去倒茶。

“別倒了,壺裡早就沒水了。”餘鋒冷冷地說,“情緒緊張,會讓人感到口渴。”

印著“某某空調”的贈品茶壺僵在半空。

電風扇突然停止了,應該是被設定了定時關機。

嬌嬌突然一改木訥呆滯的表情,發出難以理解的刺耳尖叫,像一頭被馬蜂追趕著的困獸,在客廳倉皇奔跑,騰起的煙塵讓他鼻腔開始發癢。儘管鋪著地毯,餘鋒仍能感受到地板的震動,難怪樓下住戶會把文夫一家視為仇寇般的惡鄰。

嬌嬌情緒失控應該與電風扇突然停止轉動有關。餘鋒真想過去開啟風扇,把嬌嬌抱在懷裡。但是他不能前功盡棄,他必須忍著打噴嚏的衝動,繼續審訊——

“寂靜的野外,人的警惕性很高,只有對熟人才會放鬆警惕。文夫沒有過多掙扎,在猝不及防下就失去抵抗力。所以——”他用銳利的眼神緊緊盯著靜中芳的眼睛,隨時準備著要從她的表情中讀到什麼破綻,“作案現場,一定有熟人參與!”

靜中芳把茶壺“噹啷”一聲放回托盤。

“你不會是懷疑我吧?”廚房裡傳來水壺嘶吼的尖叫,像要回避餘鋒的目光,靜中芳起身走向廚房。

餘鋒從沙發上站起來,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你先是欺騙丈夫購買鉅額保險,再勾結——或者僱傭——仇甲丁殺人!”餘鋒擋在在靜中芳面前,眼神銳利得彷彿開刃的刀,靜中芳不禁後退一步。“除掉不忠的丈夫,拿到鉅額的賠償,一箭雙鵰!”

廚房的斷斷續續的“嗚嗚”聲響起,滾開的水“噗噗”地滾落在煤氣灶臺上。

靜中芳如夢初醒般急忙過去拔掉插頭。

嬌嬌奔跑著從他們身邊經過,凌亂地揮舞著手臂,彷彿驅趕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在案發現場,你當時在幹什麼?旁觀?幫兇?”

“你在懷疑我……”靜中芳無法剋制地身體發抖,臉上的皺紋漣漪般地扭曲著。

就像沒有聽到哭泣聲一樣,餘鋒冰冷地看著她。多年的刑警生涯早就抹去了他對人性的最後一絲理想主義的幻想。“配偶,就是兇手”的案件在兇殺案中的比例高得讓人咂舌。每當夫妻雙方有一方被謀殺,另一方則順理成章地被列入懷疑物件,不管他們哭起來多麼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尤其是在騙保的案件中,配偶就是第一嫌疑人!就像那個轟動全國的案件泰國殺妻案。相愛相殺,真不是揶揄,而是事實!

嬌嬌停止了奔跑,開始在茶几前旁若無人地轉圈圈,嘴裡發出長長的尖叫,聲音穿透整棟住宅樓,透過陽臺欄杆,餘鋒看到對面樓層走廊的聲控燈一盞盞應聲亮起。

“你們分頭到達案發現場,裡應外合痛下殺手後,再分頭逃離。現場的細節我還無法還原。先是由於對方不斷催賬分贓,所以你必須儘快拿到賠償。仇甲丁的迅速落網,讓你感到驚恐不安,再後來,仇甲丁中槍昏迷,如果他死亡或者成為植物人,他承擔全部罪責,而你就可獨吞你們聯手殺人騙保得來的三千萬……”

突然,嬌嬌揮舞的胳膊猛地撞在靜中芳鼻子上。

靜中芳揮起右手,把嬌嬌摁倒在茶几上。尖叫聲戛然而止,嬌嬌像一隻大頭針釘在木板上的蜻蜓,徒勞地振動著翅膀。

房間一下安靜下來。

“三千萬……呵呵。”靜中芳嘆息一聲。

“犯罪,其實也是經濟學的行為。兇手通常就是獲利最大的那個人。”

“你這是在審訊我嗎?”

“我今天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餘鋒斟酌著詞語,“而是以這個家庭的朋友的身份來拜訪的,如果你真是兇手,我希望你去自首……”

嬌嬌打翻了水壺,滾燙的液體濺到餘鋒臉上,猝不及防的灼痛感讓他說不下去了。

“我不是兇手,為什麼要自首?”

“你明明早就知道文夫死了,為什麼要演戲?!你明明去過案發現場,為什麼隱瞞?!你明明見過仇甲丁,為什麼不承認?!”

拼命掙扎的嬌嬌讓餘鋒感到心慌意亂。

“等明天上午專案組例會一開就晚了,今天晚上就去自首吧……”

“我不會自首,只會自殺!”靜中芳突然直起脊樑,彷彿在撐起勉力維持的尊嚴,眼神變得堅硬:“大不了,我帶著女兒一起自殺!”

嬌嬌的臉色開始慢慢發紫!餘鋒注意到做母親的右手一直扼在女兒的咽喉處。

餘鋒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一把打掉靜中芳的手。

嬌嬌從茶几上滾落到地毯上,大聲嗆咳著,聲控燈再次一盞盞亮起。

“你一直戴著一個面具!”餘鋒喘著粗氣,眼神鋒利得彷彿要劃破面具,“我知道面具後那張猙獰的臉是什麼樣的?表面上你愛這個女兒,實際上你恨她,就像你恨自己的丈夫!”

“你說的全對。”這個母親挑釁似的看著餘鋒,血液從鼻腔流出來,她用左手抹了一把,臉上手上滿是淋漓的鮮血。她高舉雙手,沾滿鮮血手不停地顫抖,彷彿正在行兇的兇手“我恨我女兒,怎麼了?”

餘鋒怔怔地盯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天呢,後天呢?”那張滿是鮮血的臉直逼餘鋒,通紅的雙眼裡漫出無盡的絕望與仇恨,“你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到了青春期,成年、就業、還有生死大關……”

餘鋒凌厲的眼神黯淡下來。

“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能比女兒多活一天……”她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啜泣聲從指縫之間斷續漏出,“那種絕望,比死還痛苦。”

“我能理解。”他無力地說。

“不,你們無法理解!我就是她這輩子的老師、醫生,和……”她舔著流到嘴邊的眼淚和鮮血,右手緊緊捂住胸口,全身止不住地痙攣著:“送終人。”

那雙眼圈濃重的眼睛,燃起更濃郁的恨意。

“在你們帶走我之前,我會先殺了她!”

————————————————————————(空格,以下為楷體)

警靴發出垂頭喪氣噔噔噔聲,消失在樓道里。

那個警察說的沒錯:丈夫和女兒,是我人生這口棺材上的兩根喪釘!

她嘆息著,彷彿在誦讀著自己的人生悼詞。

每次被餘鋒逼視,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瑟縮起來,彷彿被看穿了五臟六腑似的。

她感到心臟在狂亂地跳動。每到身體稍有異常的時候,哪怕是一點點頭疼腦熱,她也害怕擔心,因為她不敢倒下,因為前面有孩子!她不敢生病,因為身後空無一人。

在父母死後,自閉症孩子的生存時間,平均只有一年。

只要她死去,女兒就必須緊緊相隨,那是一具永遠無法摘下的人生枷鎖。

她曾痴迷於那永遠潔淨的額頭,儘管丈夫的神情總是有點木訥,她覺得那應該是在創作思考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是從嬌嬌確診開始,他們開始躲避對方,躲避對方眼神中的絕望和疲憊。

從孩子開始,他們的婚姻也被傳染了。

出軌和離婚,是這種家庭常見的併發症。

這段婚姻,先是把她變成一個戴著黃色膠皮手套拎著84消毒液的家庭主婦,接著又把她逼成自學成才的神經康復訓練師。現在,她的身份又更新了:一個被丈夫背叛三年之久的寡婦!

寡婦?

這個身份,挺好,讓併發症不藥而癒。

凝視著酣然入睡的女兒,一陣翻湧而上的懊悔讓她自責起來,她一遍遍撫摸著脖頸上充血的指痕。如果得不到那三千萬,她會不會再次這麼做?她真不敢保證。

在演藝和人生中,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角色,但是不管人生多麼艱難,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堅持走下去。

所以,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訴自己:她必須須保守那個秘密!因為,那是希望,是走出這種看不到頭的日子的唯一希望,是溺水的人要抓住的唯一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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