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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綠柳正在鋪床，嘴裡不忿道，“那程縣令是什麼意思？”
在綠柳眼裡，小姐是天下頂頂好的人，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對誰都是溫溫柔柔，客客氣氣的，現在這個縣令一來就給小姐下馬威看，真是討厭。
“你小姐我又不是銀子，怎麼會人見人愛。”趙墨卿好笑道，“明天你去找李二爺，看看宅子，要夠大能住下我們這些人，景緻差些也無妨，最好有武場，別叫李二爺他們荒廢了武藝。”
“行，我知道了，小姐睡吧。”說著綠柳就往外走去，“樂安整理箱籠，這會子怕是還沒歸置完，我去瞧瞧。”
“明天再整理吧。夜深了，早點休息。”趙墨卿剛掖好被子，聞言，撩起幃帳吩咐道。
那邊，縣令也在和他夫人說起今日之事。
只見縣令張開雙手佇立在夫人姬茹月面前，姬茹月低頭為他寬衣，程修鶴鄙夷道，“那藩王之女真是不知羞恥，在外拋頭露面，今天還跟我說要向他爹借兵，攻上賊匪的巢穴，前幾任縣令都沒有辦法的事，她一個女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說完還撇撇嘴，很不屑的樣子。
姬茹月一直低著頭，默默無言地擰著帕子，擰乾後遞給程修鶴，接著就到門外吩咐，“將準備好的熱水抬進來，老爺要沐浴。”
程修鶴看著她的身影，暗暗點頭，夫人這樣的才是正道，相夫教子。
“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也不能胡來吧。況且她一個女子，懂得什麼帶兵打仗？還不是離王給她的人幫忙出謀劃策……”
話還沒說完，姬茹月一張溼帕子甩在了他臉上，水流了一脖子。
程修鶴拿開帕子就瞧見姬茹月的怒目，理不直氣也不壯討好道，“我就隨便說說，我一定把她當祖宗伺候著。”
第二天一早，趙墨卿開啟庫房，準備清點來年的賬冊，準備交接。程修鶴專門來說道，“我今天就修書一封陳明借兵剿匪的事，你向離王借兵的事也提上日程吧。”
趙墨卿瞄了一眼天空的太陽，心想，不是吧，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吃醉酒了？
嘴上卻說，“縣令大義！一心為民，我今天就寫信。”
前主簿雷召燈上書陳表已年老，身體不好，所以特地請辭。趙墨卿卻不相信，並且確認，這個縣水挺深。
雷召燈年方四十，按照一般升遷路程，致士前升到州府完全沒有問題，甚至回京都有可能，現在卻提前告老還鄉。
要說這裡面沒事，誰信。
“趙主簿，我們開始交盤吧。這是康華二十年至康華二十三年的賬本，說來慚愧，這幾年收成不好，雖沒有虧空，但也沒有盈餘，監盤官到了嗎？高度支（古代會計）到了嗎？我們開始清查賬本吧。”雷召燈招呼趙墨卿上坐。
縣衙裡的度支清算了一遍，趙墨卿帶來的賬房先生也清算了一次，結果當然是沒問題。
趙墨卿也檢查了賬本，賬目清晰，冊籍整齊，也沒問題。
“沒問題的話，賬冊我們就交接了。”雷召燈開口。
“不急，先放著吧。我們先去看看庫房。”趙墨卿放下賬冊，笑了笑。
“這有什麼問題嗎？”雷召燈愣了一下，想不到趙墨卿如此回答。
“沒什麼問題，就想先看看庫房。雷主簿帶路吧。”趙墨卿往前走了幾步。
“行。”雷召燈面上無礙，很快答應了，只是看了一眼高度支。
走到庫房前，就聞到守門人一身酒氣，“李有地，李有米，你們開下門。”雷召燈開口吩咐。
趙墨卿皺著眉看著門口的兩人。朝廷對於糧食一直很看重，民以食為天，糧食更是關乎朝廷的穩定，所以朝廷對於管理儲備糧食一直都很嚴謹小心，無論是糧倉的選址、儲存的方法、還是管理的人員都精挑細選，甚至前段時間還有官員因為管理不善，兩百斛糧食發黴了，被罷官流放。
怎麼選擇這兩個人看管糧倉呢，趙墨卿心裡很疑惑。
“外面的是陳糧，裡面的新糧。自康寧十八年雪災以來，朝廷頒佈了新的律令，為了就近救災，縣裡可以留四成，比以往多了一成。”雷召燈邊將人引進去邊說著。
走進去就聞到了樟木的氣息，為了防蟲，整座倉稟由樟木構成。為了保持乾燥，整座倉庫建在高處，通風口也在高處，甚至在通風口處放了石膏，以此來保持乾燥。
按照朝廷規定，陳糧佔三成，新糧佔七成，留在縣裡的糧食，一般是防止穀賤傷農或米貴傷民，平衡糧食的價格，更有甚者，是為了保證軍需。
“看這情況，儲存得挺好，不知道里面的糧食儲存得怎麼樣，我們開啟看看，按照賬冊上的情況，我們盤點一下。”趙墨卿看著雷召燈說著。
“隨便查一個倉吧，西倉怎麼樣？這樣趙主簿也可以省時省力，我也可以快點交接。”雷召燈想和趙墨卿商量。
“查就全部查完，這樣對雷主簿和我都好，萬一以後有什麼事情，到時候你我都說不清不是？雷主簿你說是不是？” 趙墨卿三言兩語擋回去了。
雷召燈表情嚴肅 ，看了看監盤官，“看趙主簿這做派，我就放心了。趙主簿的到來真是百姓之福啊。那我叫人進來盤點吧。”
“那敢辛苦雷主簿的人啊，我帶了人來，叫他們盤點就行，雷主簿的人在旁邊看著就行。”趙墨卿連忙抬手阻止。
接著，趙墨卿就安排人進來，不再給雷召燈說話的機會。
監盤官開口笑道，“趙主簿真是準備萬全啊。如此我便可放一百個心了。不過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
“哪裡不過是職責所在罷了。” 趙墨卿不接他話茬，拱手謙遜著。
趙墨卿和雷召燈還有監盤官坐著品茶，盤點那邊熱火朝天。
檢查陳糧，沒有什麼問題。到了新糧，就發現問題了，新糧裡摻了陳糧，摻得不多，陳糧的顏色與新糧相近，如果不仔細看，真不會發現。
除了西倉，東倉和南北兩廒共五十間倉庫都是儲存新糧的，現在新糧全部都摻了陳糧，南北兩廒尤其嚴重，完全可以說是舊糧裡摻丁點兒新糧了。
李二爺附耳說這件事，雷召燈和監盤官眼光隨影而至，耳朵悄悄豎起來。
李二爺命人將每個倉庫的糧都取出一升放在盆裡展示在趙墨卿三人面前。
趙墨卿檢查了六十幾盆，抓一把那摻的不明顯的，說 ，“雷主簿，我看這顏色不對啊？”
雷召燈也抓一把仔細瞧瞧，“沒看出什麼差別啊？別是趙主簿不知道柴米？看錯了吧。”
趙墨卿無所謂，笑了笑，向樂安點了點頭，回頭對雷召燈說道，“雷主簿說得有理，我也不敢託大，所以我請了縣裡的鄉紳過來，請他們一同辨認。還請主簿和監盤官原諒我的自作主張。”
“不可！這是儲糧重地，怎可讓外人隨便進入？”雷召燈連忙拒絕，義正言辭，監盤官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我請的是前段時間榮休在家的前戶部侍郎許大人，許大人一直在戶部負責糧稅的事情，這種事情很有經驗。還請了丁憂歸鄉的吏部員外郎江大人，績效考績、交接流程最是清楚，所以也把江大人請了過來。這兩位在朝中可是很有聲望的，且人家舟車勞頓來到這裡，請人家回去，怕是不妥。”趙墨卿輕聲說著，眼裡的玩味卻怎麼也藏不住。
雷召燈咬著後槽牙，說出一句，“快請！”
“請什麼，我們出門外迎進來啊。”說著，趙墨卿就起身整理儀容，又吩咐準備好茶點，就出門去了。
雷召燈走到趙墨卿身邊，小聲說了句，“我真是小看你了，本來以為你是個二世祖，沒想到有幾分本事。”
趙墨卿有些震驚，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這熟悉的味道，半懷疑半不可置信，“是你串掇的程縣令？”
雷召燈不屑地呲笑一聲，“原來你不知道。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沒半點主見，竟被姬茹月一個女人騎在頭上。”
雷召燈是有些陰陽在身上的。趙墨卿一時不知道他是在指桑罵槐還是在指桑罵槐。
趙墨卿嘆了口氣，“雷主簿，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有你的艱難，我也有我的不容易。你我不過是各司其職，何必相互為難呢。”
雷召燈驚奇地看著趙墨卿，好生驚訝她竟然會示弱，張了張嘴，嘆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趙墨卿主動示好，“雷主簿晚上一起吃個便飯吧，算我給主簿餞行。”
“再說吧。”雷召燈回道，雖沒答應，但語氣軟了不少。
官場上風雲變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與人為善才是正道。
兩位大人一進門就開始工作，連寒暄都沒有，趙墨卿給兩人安排的茶點都沒吃一口。
許糧不愧是前戶部侍郎，只檢查一遍就看出裡面的門道。許糧指著中間幾盤稻穀說，“這幾盤摻了兩成的陳糧，南北廒的也就是舊糧裡摻了一成新糧吧。”
說著許糧都笑了，也有著無奈，怕是這種事之前也遇到不少。
趙墨卿帶來的賬房說，“按照大人說的，被換的新糧有三百三十一萬斤，賬面差額共九千九百三十兩。”
趙墨卿似笑非笑，暗暗心驚，幸虧嚴格按照交接流程來，要是臉皮薄一點，含糊過去，怕是吃大虧了。
對於趙墨卿來說，銀子事小，什麼都不知道就捲進洪流中，上了誰的賊船，牽連到父母，那真是百死莫贖。
“雷主簿對這個說法有異議嗎？”趙墨卿問道。
雷主簿一言不發，度支也沒有開口，監盤官此時已經面露怒色。
“那就是沒有異議了。”趙墨卿招呼賬房拿賬本進來，“監盤官檢查一下，我們簽字交接吧。”
監盤官冷著臉簽字，直接扔了筆，直接咬破手指畫押，向許大人和江大人拱了拱手，拂袖而去，只是背影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雷召燈神情卻有些如釋重負，簽字的一筆一畫都無比認真。
門口的衙役等雷召燈簽完字，直接將倉庫的全部人員抓拿。
趙墨卿將兩位大人送出門去，樂安將一早就準備好的厚禮架上車。
趙墨卿謙遜恭謹，“多謝兩位大人。”
許糧將她扶起，“不必如此客氣，替我向你父母問好。”江庭在一旁點頭。
流言在縣中傳播，民眾情緒激憤，老百姓辛辛苦苦種地，夏日炎陽，冬日寒雪，一年到頭在地裡忙活，為了活著，為了糧稅，為了幾個月前水災淹了田地卻沒有一人賑災，原來是當官的中飽私囊了。
群眾聚在衙門前聲討，門口的爛菜葉子堆得兩寸高。
嚴懲雷主簿、程縣令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還傳出要求他們下臺的聲音。
傍晚，程縣令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面帶愁苦。對面，趙墨卿給他滿上一杯，開口問，“你不知道這件事？”
“我不知道，我到任那天，他們給我接風洗塵，喝得酩酊大醉，模糊間按下了手印，準備整理文書然後再盤點，誰知道就發生了水災，我上書請求開倉賑災，通判卻說錢糧不夠，災後重建的工作就這樣耽擱了下來。”程縣令喝得滿兩通紅，略有醉意，語氣苦澀。
“他們灌醉你，騙你簽下字，你就沒有懷疑嗎？”趙墨卿給給他滿上一杯。
州府怕是也不乾淨。
“我有！！我問雷召燈，我問衙役，我問百姓，他們都說雷召燈很平易近人，前縣令一心為民。”一絲悔意不禁意間從話中透出，更多的是痛恨。
這裡是程縣令老家，考到秀才時，因為山高皇帝遠，本來一畝地收兩成糧的，縣裡卻一畝地收五成，父母既要供自己讀書，又要交如此重的稅，太陽最大時父母在地裡忙活，暴斃在地裡，是鄉親們出錢出力接著供養，才能中舉。
程家世代耕讀傳家，程縣令知道農民的不易，也有一顆濟世報國之心，但是現在因為自己的疏忽使老鄉的利益受損，讓程縣令接受不了，明明自己最痛恨這種人，現在自己無意間成為了這種人，真是可笑。
程修鶴仰頭喝酒，“酒呢？給我滿上！”
趙墨卿聽到想聽的，就不再給他倒酒，“已經因為酒栽過一次跟頭，還喝？縣裡一堆事情，趕快振作起來，亡羊補牢才是，當什麼酒鬼？還有這是我母親特意挑給我的醉竹夢。你這樣胡吃海喝的，浪費我的好酒。”
趙墨卿雖然這樣說，卻直接將那壇酒放到程修鶴手中，“明天討論一下章程，這件事該怎麼處理，你要是不來，我就直接安排了，你回家種地吧。”
姬如月向趙墨卿福了福身子，感謝她的勸解。
趙墨卿點了點頭對她回禮。
第二天，全部人都到了，程修鶴還沒到，趙墨卿看了看時間，“一刻鐘之後，程縣令還沒到我們直接開始討論。”
程修鶴左腳邁進房門，就看見全屋人都轉頭看著他，不禁有些尷尬，“看什麼看，商討事宜。”
趙墨卿翻了一個白眼深得藍白櫻的真傳，“宋典史你們說一下這幾天查到了什麼線索。”
“縣令、主簿，這幾天我們查了雷主簿與守衛倉庫一干人等的家人，並沒有發現任何人家中出現不明財物。”
程修鶴吃驚，沒想到趙墨卿已經安排人調查了，向趙墨卿點點頭表示謝意。
“有人和你們說話嗎？”程修鶴問，想看百姓有沒有線索。
“現在百姓都對我們有仇視心理，並沒有人和我們說話。”宋典史無奈搖搖頭。
“審問情況彙報一下。”趙墨卿又說。
“全部都說不知情。雷主簿並沒有開口說話，用刑也一聲不吭。這是證詞。”宋典史將一沓證詞遞給程縣令。
程縣令遞一半給趙墨卿，兩個人輪著看。
“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縣令想怎麼處理這件事？”趙墨卿將看完的證詞扔在桌上，本來期望能有一二人說真話，看來一個有良心都沒有，看來是覺得奈何不了他們。
證詞沒有一點作用，都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忠心耿耿之類，浪費時間。
“外面民意鼎沸，先平息百姓的怒意吧。寫份告罪書，再寫份告示，提供有效證據的獎勵一百文，再走街串巷通知。趙主簿你覺得呢？”程修鶴斟酌著，緩緩說道。
“挺好，雷主簿的家人怎麼樣？”趙墨卿問宋典史。
宋典史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百姓也去門前鬧，他們也不敢出門，也不敢派人守著，怕別人說官官相護，鬧得更兇就不好收場了。”
“派人守著吧，就對外解釋現在情況不明，怕他們畏罪潛逃也怕他們受到傷害。我去看看雷主簿。”趙墨卿看著宋戎說，“告罪書貼出來後，辛苦宋典史再去查查倉庫人員和他們家人，走訪一下週圍的鄰居，再去查一下他們的親戚。”
“現在他們都不說，告罪書貼出來就會說了？”程修鶴有些氣憤，拍了兩下桌子。
“說不說等問了才知道，我那日去盤點，守在門房的那人一身酒氣，去他常去的酒店問問。人手夠不夠，不夠等我問了雷主簿後，我再去探查探查。”趙墨卿問宋戎。
“趙主簿，倉庫的人很多，兩個人一組去探查，人數肯定是不夠的，主簿和縣令有什麼人叫來幫一下忙嗎。”宋戎問道，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了人選，畢竟趙主簿的人連山賊都能擒獲。
程修鶴也看著趙墨卿，眼裡的意思很明顯，我沒人，你搞定。
“好的，我叫李二爺他們進來，宋典史你安排一下。”彷彿早已有此猜測，所以趙墨卿一早就把人帶來了，對外喊了一聲，“李二爺，進來。你聽從宋典史的安排。”
“還有什麼補充的嗎？沒有就幹活吧。”程修鶴總結陳詞。
程修鶴的身世很有說服力，一個土生土長的前貧民百姓，聽說程家的宗族耆老還出來保證，告罪書一出，民怨民憤平息不少。
縣城的牢房條件簡陋，連最基本的茅草都沒有，進去就聞到一股複雜難聞的味道，各種餿味。
雷召燈沉默坐在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即使他身上還有各種行刑的痕跡。
趙墨卿拿著酒菜坐在他面前，“本來還說給你踐行的，現在不能了，我定了一桌章鴻樓的飯菜給你帶來。”
雷召燈掀起眼皮，發現是趙墨卿笑了一下，“斷頭飯啊。”
“我沒有要害任何人的意思。從你們一進來就一言不發，你在給誰背鍋？後面牽連的人很大嗎？”趙墨卿將飯菜拿出來擺在他面前，都是章鴻樓的招牌菜。
雷召燈也不跟她客氣，拿起筷子就吃，“章鴻樓的東坡肉真是一絕。”
趙墨卿拿起酒壺給雷召燈倒了一杯，“這可是我孃親手釀的桂花酒，你嚐嚐。”
“你娘當時名動京城，本來以為她會入宮為妃，沒想到嫁到了藩地。”雷召燈夾了一筷子竹筍，臘肉的鹹味與竹筍的清香融合在一起，勾起人的味蕾。
雷召燈又夾起一片竹筍時，耳邊響起，“是不是三皇子？”
筍片掉進湯裡，雷召燈緩緩抬起頭，雙手微微發抖，嘴唇顫抖著，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