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這一年的清明節正趕上週五，可是週四下午晉涼就踏上了回鄉的長途汽車，趙所長說偏遠小所事情少，晉涼家遠，讓他吃完中午飯就動身回去吧。
晉涼的家在祖縣旁邊的葷城，他們家所在的豬鼻屯就在同祖縣接壤的位置，在長途汽車上坐了半拉鐘頭，他就到家裡。讀研究生的哥哥晉燃回家比他早些，他進門的時候哥哥和母親已經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人端著一碗麵條唏哩呼嚕地吃著，見他回來，母親只略略一抬頭：“回來了？廚房鍋裡還有面條，你自個兒去盛吧。”
哥哥晉燃的嘴角淌下一滴油：“涼子，你去廚房的時候給我捎頭蒜回來。”
晉涼連忙答應：“哎。”扔下行李包進廚房盛飯去了。
次日一早，母子三人，帶著燒紙祭品香燭白酒等物，一齊上了自家小院背後的豬鼻山，去給晉老爹上墳。晉老爹是個老酒鬼，根本就沒活到老，四十啷噹歲就因為肝病去世了。那一年晉燃十九歲，晉涼十六歲。
少了個整日喝大酒又不怎麼掙錢的內耗人士，晉家的人均生產力反而提高了。身為鄉醫的晉媽把在葷城醫學院學醫的大兒子供到了研究生，又把小兒子送進大學。晉老爹在世的時候，晉媽常常跟他打得天翻地覆鼻青臉腫披頭散髮叱罵打滾，反而他入了土，晉媽領著兒子們跪在墳頭前面說話客客氣氣，她給死老頭子點上一炷香，悠悠說道：“老晉，你可放心吧。大燃和小涼，都出息了，大燃研究生畢業了，還讀博士呢！小涼他，考上祖縣的公務員，在祖縣的中心呢！坐雕山！祖縣小望京！”
晉涼為人實在，跪在他媽屁股後側糾正：“媽，我……沒在祖縣小望京了，我植樹節的時候犯錯誤了，被髮配到祖縣五環外了。”
晉媽背影明顯一滯，舉起供在墳頭前面的小酒盅，把裡頭的牛欄山倒在了地上：“不打緊，你還年輕，早晚能出人頭地。”
晉涼想起所長的話：“俺們領導說，我的政治生涯已經提前結束了。”
本想到老頭子墳前炫耀一番自個兒把倆兒子培養得多好的晉媽徹底惱怒，也不扭頭看晉涼一眼，只把剩下的半瓶牛欄山往墳頭上一潑，遷怒地底下的老晉：“你在世的時候屁事不管只知道喝老酒，都入土好幾年了，保佑保佑兒子都不行嗎？！”她站起來扭頭就走。長子晉燃連忙跟上去扶住她的胳膊：“媽你消消氣，我這邊不是挺好的嘛，等過兩年博士念出來，進個大醫院，到時候讓您過上好日子！”
晉涼注意到墳頭前擺的幾碟子糕點，晉媽直接扔著沒管。這些都是他從祖縣帶回的當地老字號作坊的產品，他於心不忍：“媽？這些蜜三刀和綠豆糕都不要了嗎？”
晉燃回過頭，眼神有些鄙夷：“格局大點，這時候還顧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媽都生氣了……”
格局？晉涼哼一聲，心裡憤憤不平，心想你個不掙錢還要繼續上學的，在這兒嫌我這個月月工資上繳的，格局不大，真是好意思開口。再說即便這些點心不要了，盤子碗都不要了麼？晉涼拎起塑膠袋來，把給老爹擺的供都收回來了，只留了個牛欄山的酒瓶子擺在那裡。
喜宴仍在繼續。老同志們在討論重孫輩的問題。葛萍老太太問尚老大爺和趙老爺子：“你們說說，這會子見了重孫子，是不是感覺比當年見了孫子還親？”兩個老爺子擺擺手：“不不不，你錯了，這重孫子啊，也就那麼回事，還是孫子最可人疼！兒子嘛，因為太熟了，感覺有點可惡，重孫子嘛，又感覺跟他不夠熟！”
六斤多的大龍蝦端上桌來，掀起了一波小高潮。商增喝一口保溫杯裡的枸杞茶，熱氣蒸得臉紅撲撲的。她問新女婿晉涼：“你哥最近添了孫子是嗎？算起來我們曉蘭也是奶奶輩了啊，按說該給你哥備份賀禮啊。”
晉涼的眼神亦涼：“不必麻煩。按說我也是新婚，他可來賀我了麼？當年他博士畢業，是我岳父把他安排進祖縣人民醫院，否則哪有今天的晉副院長？他倒好，在這兒安了家把我媽也接過來給他看孩子，扭頭就絮叨我跟果慧沒孩子，還想讓果慧做試管？！果慧那個身體，沒要孩子都沒活過三十五，做了試管還不得當場沒了？！”
他摳一摳眼角：“所以後來我就偷偷去結紮了。反正人類繁衍少我一個不少。如今他得孫子我更不必去了。本來我在他面前就跟孫子一樣。現在他有孫子了，我不去湊了！”
商增老太一拍鈴鐺叫來服務員：“不行，今晚得破戒了，上瓶酒，今晚得讓我女婿喝點！”
晉涼站起來表明自己的立場：“不！不行！堅決不能喝，說戒了，就是戒了，一點兒也不喝！”
師曉蘭一把拽住他：“你不喝，我喝！”
服務員給上了一瓶櫻桃白蘭地，師曉蘭自己拿著個玻璃高腳杯到了一點，抿一口又抿一口。
晉涼哪壺不開提哪壺：“商……媽，今兒這麼好的日子，怎的沒叫曉蘭她大姨來喝喜酒呢？”
商增的老臉陰沉下來：“可別提了。我也是最近才把當年中彩票的事，讓我姐知道了，她氣得，直接不搭理我了！”
葛萍道：“小商，你也是夠能憋呢呀。你中彩票這大事，俺們也是隔了好幾年才知道的……”
同事們回想起當年那些商增神經兮兮舉止乖張的片段，在想想那時大家普遍採取的悲憫態度，感覺自個兒的好心餵了狗。一群掙死工資的，在那兒同情一箇中了彩票的，還同情了好多年！
商增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炸奶油，一口咬下去，白色的奶汁淌下來滴到衣服上。她連忙抽一張紙巾胡亂擦了一下。師曉蘭看著不利索的母親皺了皺眉：“媽，你小心點兒啊，吃個東西都滴身上，好衣裳才穿一天就弄髒……”
商增：“弄髒了就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怎麼跟你大姨一樣這麼能叨叨？好不容易她不搭理我了，你又來煩！”
一甲子以前，中學物理教師老商家的雙胞胎閨女是很讓他驕傲的存在，七歲的女娃娃，圓臉大眼頭扎羊角辮，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在學校也是坐同桌，哪個老師見了也要誇一句：“真俊的一對兒雙兒呀！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呀？”
沒過幾天，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都能一眼分出哪個是商檢哪個是商增。姐姐商檢，永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面對著跟自個兒一模一樣的妹妹，痛心疾首地指出她的種種錯處：“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看看你看看你！”
商增頂著一模一樣的臉，卻是大大咧咧得過且過，對於姐姐的種種指責教訓她滿不在乎：“哦。看見了。錯就錯了唄！錯就錯了唄！”
從小到大，商檢的學習成績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級第一，商增就上躥下跳，一會兒第二一會兒三四十名。隨著年齡的增長，姐姐對於妹妹的指摘，從寫錯的字，算錯的數，漏做的題，做得不標準的仰臥起坐，逐漸變成收拾得不整潔的屋子，亂扔的物件兒，以及不肯花力氣考各種證書，不肯考研究生，蹲在鄉鎮不肯考遴選進城，不聽勸草率結婚，不聽勸非要離婚。姐姐對妹妹的碾壓是全方位的，多層次的，除了中彩票這一件事。
商增回想起那天邀請姐姐到她的別墅參觀。一輩子倨傲的商檢在踏入妹妹的別墅之時依舊倨傲：“你這房子，是租來的麼？看你弄得亂七八糟的。”
商增：“祖縣這地兒，誰租別墅來住？這是我買的，住了二十來年了。”
商檢四下觀察，發現到處亂七八糟，確實是商增的風格，開啟房間的櫃子，也都是商增的衣服鞋包，這才漸漸信了：“你這是……傍了大款了？就你這樣的？”
商增：“大款瞎了找上我？實話告訴你吧姐姐，二十幾年前，我中了張彩票，交完稅到手七百多萬！我一直憋著沒說我。”
“你們知道嗎？”商增向喜宴上的大家敘述著姐姐的奇葩事蹟：“我告訴她我中了彩票。她！她氣得摔門就走了！我發個財，這麼讓她生氣嗎？說起來還是你們對我好，啥事也不要求我，做什麼都讓著我！”
桌上的大家，都尷尬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