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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以來，侯方域並未死心，又多次向父親求情，可換來的，無一例外盡是斥罵，久而久之，侯方域便徹底放棄，選擇接受不可變之事實。
思念香君未果，侯方域決定建造“壯悔堂”，潛心學術，回顧人生，無一成就，也就一點筆墨，能流傳於世。
壯悔堂一建，侯方域動則幾月不出，悲憤感慨，全化作筆下黑字，游龍走蛇，常常搞得渾身溼墨，狼狽不堪，可他渾不在意。
筆墨之間，忘我之境，僅此時此刻，方能忘掉悔。
世人會說侯方域不為大明守節，而不會嘲笑侯方域肚子內毫無墨水。世人會知道，侯方域對香君是一片痴心，而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想當年，龔鼎孳還流傳有“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一句，被譏諷多年，可如今，侯方域也往那句話中墜去，到底是情難割捨，還是國難守節？
或許，人志各不同，不能相謀罷了。
壯悔堂建成後，有一故人來見，堂前老友相見，四目皆無神。
侯方域不會想到，闊別多年，還有機會相見。
“張君，這些年戰亂頻仍，你我失聯多年，如今相遇，是要歡飲一番!”
侯方域迎接遠道而來，闊別多年的老友，是自闖賊之亂後，分別至今。
“兄弟，你老了。”作為他總角之交的張君，滿臉滄桑，手滿老繭，對比侯方域這樣的書生，顯得老氣橫秋。
侯方域一愣:“你也老了，走，進屋坐，怎麼站在屋外交談。”
張君擺手:“不必，就在此處。”
“這......是有何急事嗎？”
“未曾想，與君相見，已有如此隔閡，你也不再是你，我於路上，早聽聞侯君中榜一事，中了清國的榜!”
侯方域聽聞此事，嚇得癱坐椅子內。
“此事......只是因我有難言之隱啊！”
“有何難言之隱？”張君身形筆直，厲聲質問，壯悔兩字懸於兩人頭頂，“你可知當年同你金陵遊玩的復社諸生，皆為國守節，那吳公子金陵城破，抗爭到底，人亡為大明殉節；冒公子雖未殉國，可他隱居山林，不復出焉；陳公子亦是如此，至今為仕清廷；還有那方公子誓死不降，輾轉四方復國，而你，就只在這悠閒自在!”
侯方域慌張揮手。
“張君......哪有的事呀，我......早想為大明殉節！”
“金陵即破，我輾轉江南，全力協助各地義師反清復明，太湖起事，往返松江，協助陳子龍，夏允彝起兵，幫助魯王往返海陸之間，幾年毫無放鬆之感，只可惜，唐王魯王皆無力復國，如今永曆帝失利，逐漸退往西南，復國希望渺茫......可是從未輕言放棄......就算血流成河，亦要拼到最後一人!”
“你可知道，起事挫敗之後，夏公自溺於淺水，壯烈殉國，絕筆道‘以身殉國，無愧忠貞’，那僅束髮之年的兒子，就站於岸上，親眼看著父親......掙扎，直至死去!”
“膽肝俱裂，國之將倒，無數愛國義士奮起反抗，你如何在這裡悠閒自在，應了清國的試!”
張君雙眼紅潤，聲音顫抖，指著滿臉通紅的侯方域，破口大罵。
“數年來，死去多少人......數年之內死了無數人，先帝崇禎駕崩，我們都應殉國隨先帝而去，只是不願大明江山落入賊人之手，遂奮起反抗，奈何天下多是你這般鼠輩......”
張君從袖口抽出繩索，掛上壯悔堂的門梁。
他扯開領口，露出觸目驚心的刀傷。
“你仔細瞧瞧，這些傷，不是砍在我之身上，它是砍在大明殘破不堪之江山上，你如何不能心疼，你如何不會慚愧呀？”
“我替你慚愧!”
張君說罷，將脖子套入繩索，紅色毒蛇，瞬時爬上脖頸，一根又一根，使他臉色火紅，可怕至極。
繩索勒住紅色脖頸，發出的聲音斷續，宛如巨石崩落，一塊又一塊:“我......自當下去......向先帝......請罪!”
“不可啊，萬萬不可，張君!”侯方域從驚悚內起身，抱住張君，兩人扭於一塊。
拉扯中，繩索崩斷，一同摔倒於堂前泥地，塵土四起。
“為何尋死呀，大明還在，大明江山還在，這一死，前功盡廢，我未殉節，只因家裡還有老，還有妻，如何能割捨啊，若了無牽掛，我自當縊死，以報先帝之恩!”
“你有何臉面去見先帝，去見那些殉節的復社諸生!”
張君推倒侯方域，丫頭們已經上來，圍住他，還有陪侯方域讀書的書童，一起拉住張君。
“先生冷靜!”
他依舊斥罵:“不忠不義侯朝宗!”
看著張君佈滿血絲的眼眸，侯方域回想起，當年那個與他稱兄道弟的好兄弟。
侯方域自幼好學，喜歡舞文弄墨，張君就為他磨墨，張君好鬥狠，與人爭論，常起衝突，每次都得侯方域出面，才解決矛盾，兩人曾度過一段美好的垂髫時光。
北方鉅變，兵禍四起，侯方域父親下獄，自己也聽從父親命令，去往金陵避禍，從此與張君不在相見。
他也曾打聽過，然而得到的皆是混亂戰報，後來一次返家時，才得知張君輾轉多地躲避戰亂，下落已經不可得知。
多年後，侯方域混跡金陵，參加復社，結識香君，逐漸將張君遺忘，硝煙四起，從前的東西，總有一些碎於記憶之外。
命運讓他們再次相遇，卻是分隔大河兩岸之人。
侯方域坐於地面，眼淚滴落，滴答一聲，張君的罵聲又大一分，書童欲堵住張君嘴，被咬痛手指，鬆開束縛。
張君怒目圓睜，衝往前來。
瞬息之間，侯方域誤以為奔向自己，急忙躲避，慌亂中打翻書桌的墨水，黑色液體流淌，爬去門口。
不料，掙脫的張君一頭撞上柱子，昏死過去。
額頭紅花綻放，歪斜著摔落地面，與地面爬行的黑色墨水融合，炎熱的天氣，氤氳慘淡的小小屋堂。
“啊——”
侯方域趴地忘了起身，任由黑色墨水爬上衣角，他呆呆望著沒了氣息的張君，一時無法動彈，內心無數洪水衝擊，他最脆弱的地方。
不忠不義!
失情失意!
書童把張君翻過身，發現他撞柱時已咬舌，沒了氣息。
侯方域的喉嚨裡，湧出十幾年的委屈和不甘，將它們一同吐在爬滿黑色紋路的地面。
金陵的驕傲和少年的意氣風發，隨著那天清軍入城，和無數跪在城門外的官員們，一起消散了。
“少爺!”
丫頭們慌忙中間，才發現侯方域，坐於原地，渾身顫抖，嘔出的鮮血，如粘絲般懸掛嘴角。
憶何事，又悔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