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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包龍他娘阿蓮到後院中的井臺邊上來找阿成，讓他把水挑完了，就到後塘大街關帝殿內的學塾去看看，看看包龍在不在，是不是規規矩矩地在劉老先生那兒唸書。
阿成應了一聲，曉得了，太太，就繼續挑水，一把水缸挑滿，就拿了件夾襖，往身上一披，跑出後院，一轉身，就往關帝廟跑去了。
一到關帝廟，阿成人還沒進學堂的門，裡面正領著一幫小學童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劉老先生已看見了他，也沒停下唸書聲，就抬起一隻手，對著他直搖晃。
阿成一看，明白了，就別轉身，跑出關帝廟，一口氣就到了永漢街上的番攤賭館。
進了賭館的門，阿成也不說話，繞過烏煙瘴氣的番攤、骰寶堆子，就直往牌九桌那兒走，人還沒到，包龍和另一幫人吵架的聲音就聽到了。
一般來說，恪守信譽，是賭館牌桌上不成文的行規，翻成行話，就是“賭奸賭詐不賭賴”。
這話的意思是，你可以運用你能用的任何手段去擊敗對手，只要你做得高明巧妙不被人發現，即使機巧奸詐也都可以被允許，但必須願賭服輸，下出的任何賭注都必須兌現，不得反悔……
但包龍就老是反悔，老是甩賴，因此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飯，甚至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那時候，阿成到的那會兒，包龍輸了，反扭著別人的衣領子罵，正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誰說我做手腳了？誰？”包龍揪著那人叫，“怎麼就你一個人看見，別人沒看見？誰，還有誰看見，站出來說！”
“誰都看見的，”那人還想爭辯，“那個牌，就是從你袖口裡掉出來的……”
“我袖口裡掉出來，就是我的牌？”
“那是誰的牌？我的？”
“好，看，他承認了，是他做的手腳！”包龍得意洋洋第轉身對旁人說。
“你……你這種事體也做得？真讓人識得來……像賴皮狗。”
“你說什麼？爛皮兒子，再說一遍！”包龍凶神惡煞的樣子，旁邊的人敢怒不敢言。
“你罵什麼人啊，做賊心虛了是不是！”
“我做賊？看我不揍你……”
包龍罵著，正要打，卻正好瞧見阿成站在他面前，於是，舉起來的手就趕緊放了下來。
“好，這回放過你，”包龍朝地上唾了一口，對那人說，“下次你再敢鬧，看我不帶杆槍來，一槍崩了你！”
他這麼說著，就繞到阿成跟前，嬉皮笑臉地對阿成打哈哈：“嗨，阿成兄弟，別當真，是鬧著玩的。”
阿成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轉身就往外走。
包龍一見，也跟了出來。兩人到了賭館外面，就阿成在前，包龍在後，一前一後地走著。
“嗨嗨，阿成，你怎麼不說話？”包龍在後面說。
“你要我說什麼？”阿成回頭問。
“你回去……不會說我在賭館吧？”
“現在，只要跟我去關帝廟，我就說你在劉老先生那裡。”
“好好，跟你去，跟你去關帝廟。那唸書，有什麼用，不就是瞎擺弄那幾個字嘛……哎，阿成，我要你幫我抄的那篇什麼、什麼……何處……”
“何處秋風至。”
“對對，還有……什麼……蕭蕭……”
“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對，就這個；要抄十遍，阿，別忘了是十遍，抄了，我給你五個銅板……”
“上次抄‘落日五湖遊’的錢呢？”
“一起算，一起算……好，到了，你可要說話算數，阿成，我就在劉老先生這裡，一步也沒離開過，對不對？一直在關帝廟？”
他們倆一路走，一路說著，關帝廟就到了。這時，阿成就停了下來。
“嗨，你還沒答應我呢！”包龍還有點不放心。
“好了，就在關帝廟。”阿成答應了。
“哎，還是阿成好。我會給你五個銅板的，抄那個‘何處……’”
“是三次五個銅板。”
“嗯，我忘了，是三次嗎？十五個？”
“對。”
“好，一起算，一起算……你回去千萬不能說我不在！”
“好，你在。”
一看阿成應了，包龍就轉了個身，就進去了。
看著包龍進了關帝廟，阿成轉身，朝四下環顧片刻，就頭一低，走了。
但他沒朝包家大院那個方向走，而是另一個方向，一拐彎，進了一個僻靜的小巷，又七轉八轉，到了一家平常人家，有節奏地叩了幾聲門，那門輕輕一開，裡面的人也沒說話，阿成一側身，頭一低，進去了……
自阿成與林德泉、王老七他們聯絡上以後，一段時間以來，治安隊的五次“清鄉”只有兩次能勉強稱得上“成功”。
那三次空手而歸的清鄉，一次在東沙南邊山腳下的桃花村，那天中午，當治安隊扛著槍，拉著好幾輛板車進村，村裡一個人都沒有，連雞鴨豬狗都沒影子，村民家裡的糧倉裡什麼都找不見，而地裡又都是青苗，氣得那些個治安隊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村民家裡亂砸一氣……
另一次是一個靠近北邊的漁村。
那漁村人都在，沒逃，就是沒東西可“徵”。那裡的漁民好久不出海了，要錢沒錢，要糧沒糧，米缸都是空的。
一問，米缸都是空的，那吃什麼？漁民回答，番薯和番薯藤。
那番薯和番薯藤怎麼“徵”？就是“徵”了，正在武漢、長沙和中國軍隊打，在太平洋和英國人打的日本兵怎麼吃？吃了哪有力氣打？唉！
還有一次，是在黑貓嶺東邊的顧山弄村。
那一次“清鄉”行動的初始階段是成功的，治安隊半夜悄悄地出了東沙鎮，一清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村，村裡的人都來不及逃，糧食也來不及藏，在治安隊的威逼之下，那些大戶人家的糧倉被搜刮一空，小戶人家也不放過，裝了十多輛大車，拉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