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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繼續著她的數落：“算了算了，不多講了，給隔壁鄰居聽到，還以為我這個阿婆兇相，像個雌老虎，來勿遲了，天亮頭一起來就尋吼勢，吃新婦牌頭。
“快點汰，汰好，就晾好；晾好，就掃地，幾間房子裡裡外外通通掃一掃——我倒還想看看，你這個小娘鬼，拖祭包，掃地還有沒有一點掃地的樣子。”
胖女人阿蓮就這樣，來個下馬威，把臘梅夾屎夾屙的一通罵，罵了之後，爽快了，就轉身走了，回屋去了。
那一段時間，就在阿蓮罵臘梅的整個過程，在不遠的灶頭間，那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就像裡面沒人一樣。
不曉得臘梅就是那個包家用十塊銅鈿買來的十一歲的女小囡的時候，阿成就在想，苦了，那個小姑娘苦了，跳進老虎坑了……
但這樣想僅僅是阿成心裡想，對誰都沒說，當然更談不上對臘梅說了——
自臘梅進了包家的門，曉得那個買來的童養媳就是臘梅，阿成理都沒理過臘梅……
臘梅啊，臘梅，天地無垠，你哪兒不能去，為何獨獨要來包家？那不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不過，事實也正是這樣，臘梅進了包家，正如阿成原先所料想的，確確實實，是進了老虎窩。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深更半夜，掃地洗衣端水端飯整理房間自不必說了，那一家老小好幾口，還有來來往往的那些烏龜王八蛋，這裡一聲臘梅，那裡一聲小娘婢，臘梅都不敢怠慢，都得去服侍，慢一步，輕則罵，重則打。
說起打人，當然是她的“阿婆娘”阿蓮最兇。
包成虎也打臘梅。一個不滿意，飯有點涼了，洗臉水燙了，來了什麼要緊的客人端茶端得慢了，什麼東西放錯地方找不到了，就一個耳刮子刮過來，罵聲“爛匹兒子”，也就過去了。
但阿蓮打起來，什麼花樣都有，而且一打打起來，就惱恨臘梅咬緊牙關憋著不哭，臘梅越是不哭，她就越是打，要一直打到臘梅實在忍不住，哭出聲來，才消恨解氣。
有一次，縣城那頭來了一個穿西裝、留著兩撇日本式小鬍子的男子，神秘兮兮地找包成虎。
那人一到，包成虎就將那人引進書房，關起門，密謀商談起來。
在包成虎關門前，吩咐臘梅“端茶來”。於是，臘梅就泡了兩杯茶，放在一個托盤裡，輕輕地推開書房的門，端了進去。
這應該沒什麼，因為“端茶來”是包成虎親自吩咐的，但一見臘梅端著茶進來，包成虎卻兩眼一瞪，火了：
“你這死丫頭，怎麼門也不敲，就進來了！”
臘梅一聽，愣住了，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站著，不知所措。
那留小鬍子的男人轉臉一看，是個小姑娘，就笑了一聲，打圓場了。
“算了算了，包會長，”留小鬍子的男人對包成虎說，“一個小姑娘，不懂，沒關係。”
聽客人這麼一說，包成虎虎著的臉才放鬆下來：
“好，等一歇跟你算賬。茶，端上來——”
於是，臘梅就託著托盤，把茶端上去了。她先走向客人，客先主後嘛。那時候，那留小鬍子的男人正眯著眼，盯著臘梅看。
當臘梅正要把茶端到客人面前的時候，那留小鬍子的男人卻把手伸向向臘梅，摸著臘梅的臉。
“這個小姑娘長得真好，” 那留小鬍子的男人一邊摸，一邊說，“面孔嫩是嫩的來，滑溜溜，嘖嘖……”
臘梅沒提防，心一驚，手一鬆，茶杯掉了，水潑了那客人一身。這一下可好，那留小鬍子的男人倒沒什麼，包成虎光火了，他跳了起來，跑到臘梅跟前就伸手一記耳光。
“你這個死娘鬼！手腳這麼笨，一點點事體也做不好！”
包成虎罵著，又要打，但那留小鬍子的男人攔著他。
“好了，包會長，小姑娘人還小，”那留小鬍子的男人勸說道，“算了，一點點茶水，不要緊，不要緊。”
包成虎這才收手，對著臘梅大吼一聲：“滾，你這個死小娘鬼，死出去——”
臘梅出來了，但事情還沒有完，因為她的阿婆娘不想放她過門，一見臘梅出來，阿蓮就幾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另一個房間的牆角落，甩手就打，一邊打，還一邊壓低著嗓子罵：
“你這個死娘鬼啊，眼睛瞎掉了，也不看看來的是啥個客人！”
“他……摸我面孔……”臘梅想爭辯。
“摸你面孔又怎麼了？”阿蓮擰著臘梅的臉，喝問：“你是啥個面孔？王母娘娘的面孔啊？摸不得啦？摸一摸又哪能啦？我打也要打啦！”
罵著，阿蓮就真的打了，拿起牆角邊上的一把掃帚，倒過來，用掃帚柄，沒頭沒臉地抽打臘梅。
臘梅被逼在牆角落，沒地方躲，只能以手護著自已的臉，但阿蓮哪管這些，打不著臉，就掰開臘梅的手，繼續打，一記比一記厲害。
“你還敢犟？你這個吊臉鬼！”阿蓮邊打邊罵，“老實告訴你，我刀快勿怕頭大，你再犟，我再打；你放啞炮啦？你放啞炮，你啞炮，我就打死你這個悶聲包……”
阿蓮這個“悶聲包”一出口，臘梅就哇的一聲叫了，哭出聲來。這突如其來的哭叫聲讓阿蓮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回過神來，還要打。
“你叫！我讓你再叫！”阿蓮揮著掃帚柄衝上去了，“看我打不死你這個爛性狂……”
但正在這時候，一條身人影閃出，突然出現在阿蓮身後。
“太太——”
阿蓮一聽，收住掃把，轉過身來，一看，是阿成。
“什麼事，阿成？”阿蓮問。
“阿牛師傅要我來問，這魚——”阿成提起手裡的兩條鯧魚，說，“怎麼燒，紅燒，還是清蒸？”
阿蓮一看，這魚是要招待客人的，要緊。
“好，我馬上過來。”阿蓮說著，又回過頭，壓低聲音，對著臘梅，“再哭！哭煞鬼啊！快去汰把面孔，弄弄清爽，你這個死小娘鬼，真是木器店裡做出來的貨色，木是木得來，嘸活靈，打也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