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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這麼一想，就順著一個個人頭往下看，找那個令他感覺異樣的眼神……最後，他看到了那盯著他看的人，像被雷電閃了一下，內心猛地一震，手裡捧著的菜盤子險些掉下來！
——那個一直盯著他看的人，是臘梅……
臘梅進了包家門的第一天，竟意外看到阿成，看到他也在包家，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在此之前，她想到的還只是自已，自已的悲與苦，命運詭異而且不可捉摸。
當她的阿爹和阿母告訴她，說又要把她嫁出去當童養媳了，她竟然沒說一句話，更沒有哭，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此事於已無關，要嫁的是另一個人。
但到了夜晚頭，她輕手輕腳起了床，無聲無息推開門，趁著天邊雲中幽幽亮的月亮菩，一邊走，一邊就哭了……
等到了海灘，爬上高高的礁石，對著無盡的黑夜，失聲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很久……
直到在包家大擺酒席的那一天，在喧譁吵鬧的人影中，她忽然看到阿成……
一開始，臘梅看到阿成，可阿成卻沒發現臘梅，不管臘梅怎麼盯著他看，看著他走進又走出，端著盤子忙，阿成就是沒朝她那兒抬眼睛。
到了後來，他又一次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或許感覺到了什麼，抬起眼睛，開始找，一個人一個人地看過來……最後看到了她！
那時候的阿成啊，就站著不動，好像把手裡端著的菜盤子都忘了，差一點就要掉下來……
臘梅看得懂他的神情，是驚詫，是愕然，還有迷惑不解。臘梅也看著他，但兩眼一下子就模糊了，酸楚的淚奔湧而出……
那一刻，臘梅模糊的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最初的一幕。
在楊家渡村，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八歲的阿成領著五歲的她，一前一後，穿過村中幽深的石砌小道，跑過深藏在古樹掩映之後的宗祠以及刻有“恩榮萬代”四個大字的牌坊，沿著清源溪，奔上那座青條石漿砌成的小橋，走進通往黑貓嶺的曲折山間小徑……
臘梅和阿成走著，踏著亂草，撥開雜錯的灌木叢，手牽著手，沿彎彎曲曲扶搖而上的山路，走著……在那條五彩路上，她第一次叫他“阿哥”……
想到此，臘梅猛然睜開眼睛，想再叫一次“阿哥”……可是，等她眼睛睜開的時候，眼前仍是那麼嘈雜和喧囂，但阿成，卻早已不見蹤影。
自那時候起，臘梅和阿成又在同一屋簷下了。但此一時已非比那一時，兩人形同陌路，阿成看見臘梅，就像沒看見一樣；臘梅想叫聲“阿哥”，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叫了。因為，臘梅就是叫了，阿成也只當沒聽見。
進包家門後的第二天一早，那個胖女人，也就是現在臘梅的“阿婆娘”阿蓮，就指著一堆老老小小換下的衣褲鞋襪，讓臘梅洗。於是，臘梅就拿了一隻大木盆，抱著衣物都裝了進去，再拿起一個小木盆，然後提了個搓板，就朝後院井臺走。
當她剛跨出門檻，就見阿成在井臺邊上打水。臘梅一見，就趕緊走上去，挎著木盆，提著搓板，站在他身後。
但阿成沒有轉身，只是提著吊桶的手稍稍停了一停。
“阿哥……”
臘梅叫了，但聲如蚊吶。但她曉得，聲音雖輕，阿成肯定是聽得見的。但阿成還是沒有回頭，提吊桶的手勢加快了……他提上一桶，就倒進一邊的水桶裡，緊接著，再將吊桶“噗通”一聲放入水井口，打第二桶。
“阿哥，我，我……”臘梅想說什麼，卻一時又說不出什麼。
阿成第二桶的水打得更快，一提上，就倒進另一個水桶，倒完後，將吊桶往井臺邊上咣噹一扔，別轉身，提著兩個水桶就往廚房裡跑，不回頭，連臉也沒側上一側。
看著阿成的背影，臘梅的眼睛又模糊了，淚水不停地往外湧。
但衣服還得洗，不能光站著。於是，臘梅就打起井水，在井臺邊上蹲著，擦著肥皂，一件一件地搓洗起衣物來。她洗得很慢，井水打了一桶又一桶，衣服搓了一遍又一遍。為什麼要洗得這麼慢？因為臘梅心裡估摸著，這包家是大戶人家，有祖孫三代了，那廚房的水缸不會小，阿成才打了兩桶水，肯定沒滿，一定會再出來打水……
可是，曉得她肥皂擦了三次，木盆裡的衣物在搓衣板上搓了一遍又一遍，阿成還是不出來。
臘梅還想再洗一次，就拿起吊桶，準備再吊一次水，但正在這時候，胖女人阿蓮跑出屋來，陰陽怪氣地吊著嗓子叫：
“你這個小娘鬼，偷生爿啊？幾件衣裳汰到現在，老半天了，還沒汰好，阿是想磨洋工啊？作死是不是？”
臘梅一聽，心裡可抽緊了，立刻站了起來，輕輕回話：
“汰好了，馬上就好……”
“你還真的以為到包家來，是來做娘娘的？”阿蓮騰騰騰走上前來，手戳著臘梅的額頭，繼續罵：“你不要捏鼻頭做夢！做娘娘？不給你吃點苦頭，還曉不曉得天高地厚！你以為這裡就是你鄉下頭窮屋裡啊，天天外頭野，像個種生，爬起來就吃，倒下去就睡啊？你這個阿作姑，快點！”
“曉得了……”臘梅應了一聲。
聽到這胖女人這樣破口罵，臘梅更緊張了，絞衣服的手有些抖。
“曉什麼曉得！你這兩隻手甩來甩去做啥？像什麼樣子，留根尾巴撣蒼蠅啊？真是黃狗到屙缸邊頭髮願，本性難改！看看你一臉蠟燭胚的樣子，真想一記巴掌刮上來！你手要這樣動，真真賤啊，來，看我樣子，這樣做——”
說著，阿蓮稍稍給臘梅做了一些所謂的“示範動作”，讓臘梅跟著做，但做著做著，又罵了：“你看你看，真正死人講撥棺材聽，教了半天，還是這樣木性性的，不做規矩怎麼辦？不做規矩，你還要不得了了！真是討飯三年，做官也嘸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