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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哭，王老七又束手無策了，他站直了，後退一步，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站定，兩眼一瞪，欲再問，但轉念一想，怕了一下自已的腦門，定了定神，卻蹲下了身子，好聲好氣地看著她。
“別哭了，小囡囡，不哭，行不行？”他的聲音柔和了許多，“是不是餓了？是不是夜裡上的船？是不是有人嚇著你，上船躲著？幾天了？一天，還是兩天？你說呀，別哭，我就怕孩子哭；什麼也沒吃，對不對？別怕，是不是餓了？渴了？口渴不渴？”
臘梅抽泣著，點了點頭。王老七看著臘梅，想了想，站起，轉過臉，對著船艙那個方向叫：
“阿榮，你過來，拿水過來——”
“是，老大！”那邊，阿榮應聲。
“再拿一個飯糰子來，不，兩個，兩個飯糰子……”
直到下午，這場不大不小風波才有所平靜。但緊接而來的問題更棘手。那時候，王老七喝了點酒，搖搖晃晃地走到掌著舵的老阿林身邊，吸著煙。
“小姑娘呢？”老阿林問。
“在船艙裡，睡著了。” 王老七吸了最後一口煙，把菸頭一扔，踩了一腳，回答，“怪可憐的，這麼小的一個小姑娘，兩天兩夜沒吃沒喝，就躲在艙底下，孤苦伶仃，孤苦伶仃啊。”
“問出點什麼了？”
“問出來了。”
“怎麼說？”
“這小姑娘前天夜裡就上船了，不曉得怎麼了，七摸八摸就摸到這條船上來了，一直躲在底艙裡，兩天兩夜了，要不是我們出海，再過幾天，餓死了，也沒人曉得。”
“她為啥要到船上來？”
“她說她要到長蝦灣島去。真真天曉得，要到長蝦灣島，坐擺渡船呀，怎麼就鑽到這條捉魚的船上來了。我的船又不去長蝦灣島，我們要去的是北面的灰鱉洋，差得遠了！”
“唉，這麼小的小姑娘曉得點啥？她怎麼曉得啥是捉魚船，啥是擺渡船。你沒問她有沒有爺孃？”
“問了，不肯講，死活不講。”
這時候，王老七又拿出荷包，捲了一根菸，遞給老阿林，自已又捲了一根，點燃，吸了起來。
“唔，看樣子，是逃出來的。”老阿林吸了口煙，說。
“我想也是。”王老七說，“不過，說不定是童養媳，從婆家逃出來的，爺孃是不會不管自已小囡，讓她一個人出門，死人不管的。”
“這倒也是。”老阿林說：“你還問了點啥？問過小姑娘要到長蝦灣島做什麼，找啥人？”
“小姑娘說，長蝦灣島有個阿姐，她要去找她阿姐。”
“她阿姐？嫁到長蝦灣島去的……”
“啊呀，你怎麼問我，問我這麼多幹啥！”王老七被問得有點不耐煩了，他拋掉菸頭，轉過臉，“我是要來和你商量的，怎麼辦？”
“你是老大，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曉得怎麼辦，還來跟你商量？”
“這……灰鱉洋和長蝦灣島，路可不是一點點啊……”
“這不是說了也白說嘛，我當然曉得路不是一點點。”
“這……一出洋，海上風大浪急的，這小姑娘這麼小，恐怕受不了。還有，俗話說，吃魚不翻魚、女人不上船嘛，這女人一上船……”
“這小姑娘也是女人？”
“那……小姑娘不算女人？”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說……”
“我說過了，船是你的，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王老七一聽，有點惱火了，一甩手，把半截子煙一扔，邊走邊說：“算了，我真白叫你阿林叔了……”
“老七，等一等——”
王老七已經掉頭走了，一聽，就停下腳步，轉過臉，看著他。
“這小姑娘，還真有點像……小龍女，”老阿林慢吞吞地說：“別看她穿著邋遢，可眼睛亮，黑漆漆的亮，真有神。善財龍女洞我去過，那觀音菩薩跟前的小龍女，和這小姑娘，還真有點像。這小姑娘別家的船不上，就上你的船，是不是就是緣分？是不是龍王在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想說不定，是的。”
“好吧，”王老七想了想，說，“轉舵，先去長蝦灣島。”
“東昇”號到達長蝦灣島，靠了岸，已是第二天的當晝過了。
因為大過年的，漁船不出海，大大小小的船把碼頭都塞滿了，“東昇”號靠不上，要上岸，只能從一條一條泊著的船上跨過去。於是，王老七就背起臘梅隨身帶的包袱，拉緊她的手，又是託又是抱的，過了三四條船，才把她送上了岸。
到了岸上，就該告別了。但怎麼告別，臘梅不曉得，就這麼站著，抬頭看著王老七，眼淚在眼眶裡轉。
“阿叔……”臘梅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
“好了，到了，”不知何故，王老七也感到有些心酸，就把包袱遞給臘梅，輕聲說，“包袱裡有飯糰，還有米糕，餓了……就吃。”
“嗯。”臘梅點點頭，眼淚掉下來了。
“你到長蝦灣島來，你阿姐曉得嗎？”
“唔……曉得。”臘梅沒敢說真話。
“曉得你阿姐住哪裡，怎麼走嗎？”
“曉得……”
“那就……走吧。”
臘梅猶豫片刻，慢慢轉身，要走了。
“等一等——”王老七叫住了她。
臘梅停下，轉過身來。
王老七幾步上前，從衣兜裡掏出兩個銅板，拉起臘梅的手，放進她的手掌裡。
“要是……”王老七頓了頓，又說，“要是一時找不到，這兩塊錢，可以路上用。”
“阿叔，謝謝……”臘梅囁嚅著，說。
王老七的眼睛也有點紅了。他站起身，揮了揮手，說：“好，去吧——”
臘梅用握著銀圓的手的手背擦了擦眼睛，轉過身，走了，但沒幾步，王老七又叫住她了。
“小姑娘，你叫什麼？”王老七問。
“臘梅。”臘梅回答。
“好的，臘梅，我記住了。走吧——”
就這樣，臘梅走了，走幾步，回頭看看，走幾步，回頭看看……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王老七就這麼一直站著，向她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