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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姐弟三個還沒進家門，老遠路就可以聽到荷花嘮嘮叨叨的叫罵聲。
“你這個小娘鬼，叫你早點回來，早點去，早點回來，早點去，死到這個辰光回來，能拜到點什麼東西？早就被那些一早就去拜的小赤佬討光了！小娘鬼啊，快死進來，讓我看看你到底討到點啥東西——”
阿母就這麼說著，從臘梅的背上抱過阿豆，趕著阿平，走進屋裡。
到了屋裡，臘梅就把拜歲拜來的東西一一放上桌，阿母一樣一樣盤點起來。
“還算好，還算好，”阿母一面翻檢，一面說，“番薯片還真不少，不過這東西賤，家家都有，花生，炒倭豆，香瓜子，紅棗，噢，還有豆酥糖……”
臘梅的擔心稍微放鬆了一點。
“你手裡是什麼？哦，是寧波湯糰？是不是寧波阿婆送的？我早就曉得她會送湯糰來，豬油黑瓤素寧波湯糰，好好，阿平，快進來，阿母就燒水下鍋，煮給你們吃。”荷花忙不迭地吩咐著臘梅，“臘梅，快去燒火，鋼精鍋子裡放水——”
臘梅應了一聲，就要往灶頭間走，但這時，阿母又叫住她了：“臘梅，這米糕，怎麼就討了這麼幾塊？米糕可以當飯吃，叫你多討點，多討點的。”
“阿姐吃了，”阿平搶著說，“阿姐一個人吃……”
阿母一聽，眼睛立刻就豎了起來，轉向臘梅：“你餓煞鬼投胎啊？不曉得要省給弟弟吃的？叫你統統拿回來，統統拿回來，你一看到米糕是不是命也不要啦，餓煞鬼投胎東西！”
“我餓了，”臘梅小聲辯解，“就……吃了一塊……”
“這小娘鬼，啥好撥你講著啦，一講著就應嘴勒勒響！”
“我就吃了一塊嘛……”
臘梅話音未落，阿母早已一個巴掌上去了，然後，接著罵：“看你嘴巴還犟！”
“阿平阿豆能吃，我為啥不能吃……”
阿母又打了臘梅一巴掌，把她的臉都打紅了。臘梅感到不平，大聲說：“別人家小囡都吃，我為啥不能吃！”
“呵，不得了了！要造反了，是不是？”
看到臘梅敢犟嘴了，阿母火了，大叫起來，拿起桌子旁邊的一把竹掃帚，就沒頭沒腦地在臘梅身上抽打起來。
臘梅沒有躲，任她打，而且也沒有哭，儘管眼眶裡滾動著淚水，但倔強地含著，不讓它流出來。
“我為啥就不能吃！”臘梅出人意料地倔著頭，大聲問。
“就是不能吃！”
“就要吃！”臘梅抬起頭反抗。
“就不能吃！你這個阿作姑！掃帚星！我打死你——”
……這一頓打，足足打了半個鐘頭，開始打腿上，接著接著打屁股，然後打背上，直到荷花打累了，才罷休。
為什麼荷花這一次打臘梅打得這麼厲害？是因為，這一次，臘梅頭一回犟嘴，敢於反抗了。
林代富這大年初一一整天都沒在家，一早就出了家門，到村西頭的王寶貴家去，又是喝酒又是搓麻將，直到半夜才醉意醺然地回了家。
一回家，摸黑進了屋，碰著床，衣服也沒脫，倒頭就想睡，但不料鬧醒了荷花。荷花一起身，用力把他給拉了起來。
“你怎麼了？怎麼了……你？”林代富有些不情願了，語無倫次地問。
“什麼怎麼了！先別睡，先去看看臘梅回來了沒有。”荷花說。
“臘梅？臘梅她怎麼了？”
“吃了中飯，我叫她去砍柴，一去，到了夜裡還沒回來……”
“她能到哪兒去？明天一早再說……”
“不，我總覺得……這一次不對勁，你看去看看。”
“什麼不對勁？你又打她了？”
“沒打……”
“沒打，你擔什麼心？”
“就拍了幾下，小囡不打行嗎？老古話不是說，棒頭裡出孝子，筷子裡出忤逆嘛……”
“還什麼老古話，老古話，你這個母夜叉！”
林代富罵了聲，起身，摸黑穿過灶頭間，朝隔壁的柴房走去。但不多一會兒，他就噔噔噔地跑了回來，手忙腳亂地點著了煤油燈。
一見男人如此這般，荷花忙問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是沒人！”林代富說了一聲，就走。
這時，荷花也有點著急了，趕忙搶在他前面，吱呦一聲，推開柴房的房門，移過燈火來一看，臘梅的地鋪確實是空的。這一下，荷花真的慌了。
“來，我來拿燈，你看看，她的衣服還在不在？”荷花對林代富說。
荷花說著，拿過煤油燈，提高了一點。林代富跨步上前，開啟一個破箱子，一看，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了。
“這小丫頭，衣服鞋子都拿空了，要做啥？”林代富納悶了，自言自語。
“快去找——”可荷花急了，她叫了起來。
“這深更半夜的，她能到哪裡去……”
“去找！你這個老酒飽！你是死人還是活人啊？你真嘸活靈！”荷花聲嘶力竭地對著林代富吼，“這個小娘鬼會死到什麼地方去？真正究作煞嘞！你這個死赤佬，咋會介拎勿清！快到外頭去找！”
一見荷花如此焦急，林代富拿過煤油燈，一轉身，就跑出去了。
……林代富這一出去，從這天半夜一直找到隔天中午，找遍村裡村外所有角落，敲遍了各家各戶的門，問遍能問的大人小孩，他女兒臘梅，不僅影子，甚至連個音訊都沒有！
要離家出走，臘梅不是想了一天兩天了。
那年一回到家，看到阿母那個樣子，那樣對阿爹吼，臘梅就想，阿母是不要她回家的。
但阿成都被他阿伯領了去了，她不回家，能去哪兒？沒辦法，還得跟著阿爹回來。
阿爹把臘梅領回來，不是回自已的家嗎？
但話又說回來，這有家和沒家有什麼兩樣？
回家一年多來，阿母有事沒事就尋吼勢，不是打就是罵，天天砍柴燒火挑水洗衣，管一個弟弟抱一個弟弟，像個小娘姨，還吃不飽飯餓肚子。
飯吃不飽也就算了，有時還不讓吃，餓得臘梅偷偷地跑到人家地裡挖個小番薯往嘴裡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