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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恩榮堂，阿成一點不陌生，他經常和那幫野小囡去玩。因為那裡面空空蕩蕩的，房間又多，竄來扎去的，盤野貓、踢燕子、打三角、滾鐵環、造房子，很有趣。
但那間叫作享堂的大屋子不敢去。
為什麼？那裡有一位花白鬍子的老先生把那房間佔著，教幾個小孩子讀四書五經。
那老先生有一把很大的尺子，只要阿成他們一靠近，他就會衝出房門，揮起那把尺子，低聲吼道：“出去，不讀書不知禮的野蠻小囡，再叫，再鬧，把你們爺孃統統叫過來，一個一個捉回去，關起來，不許出門！”
但現在，阿成將要去的，就是那間大屋子。見的人，就是那位有一把大尺子和一把長鬍子的老先生。
他阿成去了之後，老先生不會再讓爺孃把他關起來了，老先生自已就會把他關起來。
那天，阿成他爹走後沒幾天，阿成就去上私塾了，送阿成去恩榮堂見老先生的，除了阿母，還有臘梅。
其實，臘梅不想去，因為她怕。為什麼怕，是阿成嚇她的。
阿成說恩榮堂陰森森的，裡面有許多老祖宗，一個個都瞪著銅鈴大的眼珠子，眉毛髮綠，鬍子發白，嘴巴血紅，好大好大，女小囡一進去就出不來，被老祖宗當祭品吃了。所以臘梅不敢去。
但阿母一定要她去，說，不進去，就到門口。
臘梅為什麼也要去，阿母沒說。
“阿成啊，進了私塾，要好好唸書，聽先生的話，啊？”
走在村裡的石砌小道上，挎著一個小布包的阿成一個人在前面，阿母牽著臘梅的手，在後面跟著，一邊走，一邊對阿成說。
“曉得了。”阿成頭也不回，應了聲。
“阿爹告訴你的，都記住了，先在孔老夫子的聖像前恭立，再向孔老夫子和先生各磕一個頭，要有先後，不能顛倒。”
“曉得了。”
“先生教你念書時，你要立在一邊，頭要低下來，要恭敬。那個老先生你一定要敬重。你阿爹讀書識字，就是他教的；村裡許多人都跟他念過書。你要恭恭敬敬，懂了嗎？”
“懂了。”
“讀書聲音要響，嘴巴里讀得響，心裡記得牢。”
“曉得啦，老就教就這麼幾句，我聽也聽會了。”阿成轉過身來，倒著走了幾步，不耐煩地念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讀讀，讀下去，就深了，先生還教寫方塊字，讀《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
“讀書，讀書，有什麼用，”阿成又轉身朝前走了，邊走邊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蠻好嘛。”
“什麼蠻好！你讀了書才能識字，能記賬，有腦筋，人長大了，起碼可以幫你阿爹做生意。好一點，還好到寧波大銀行去考學徒，學生意。不讀書，只有力氣，只好種地。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懂！”
“我懂，我懂。”
“懂就好，讀書是苦，但苦了後才會有出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我曉得了，阿母。”
“有句老古話說，讀得書多黃金秋，勿耕勿種自然收，也是這個意思。”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三人不知不覺地就拐了個彎，過“恩榮萬代”牌坊，走上了通往恩榮堂的青石板道。
走上青石板道，恩榮堂的大門就在眼前了。就在這時候，一直聽著他娘倆說話的臘梅忽然搖了搖阿母的手。
“阿母，阿母，老先生要打人的，”忽然，臘梅想起什麼，插上話來，“老先生有一把長尺，老長老長。”
“你聽誰講的？”阿母問臘梅。
“阿……哥。”臘梅回答。
“那尺子是打手心的，”阿母轉過頭，看著阿成，說，“誰不聽話，唸錯字，就立壁角，打手心。阿成，老先生打，是為你好，痛了，才記得住。”
“嗯，我懂。”阿成回答。
“好了，你一個人進去吧。”
“是，阿母，我就進去了。”
阿成說完，一轉身，就跑了起來。
“當心，跑慢一點——”
阿母在後面提醒。但阿成沒有慢下來，反而更快了。
“等一等——”
阿母忽然叫了起來。阿成停下腳步，轉回過身子，有些不解地望著阿母，不曉得還有什麼事情沒交代。
“阿母，還有什麼事啊？”
“當晝過，你就到門口來，我會叫臘梅來的，提著飯籃頭過來，阿母……會燒好小菜給你吃的，啊，阿成。”
——原來，阿母讓臘梅一起來，是要讓她認路的。臘梅認了路，中午就能給阿成提籃送飯了。
就這樣，每天走青石板路，過牌坊，到恩榮堂門口，給阿成送中午飯，成了臘梅要做的第四件事……
臘梅學會的第五件事，是每隔三五天或六七天，一清早，就跟著阿母到渡口搭小船，因為走水路近又省力氣，所以人們常常坐舢板到鎮上的前塘街去，賣自家種的菜。
為什麼要帶臘梅一起去？阿母說，女小囡人小，不像男小囡，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東沙鎮商賈雲集，從海島來說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地方。有從大陸來的客商，也有從各個小島上來賣魚的漁民，南來北往，擠擠攘攘，形成了岱山島上最繁華的小鎮。
鎮東頭前塘街的熱鬧和紛雜每天清晨就開始上演，越來越熱鬧，要到中午前才陸續收場。
不過，也有收攤早的，就如張家二嬸嬸，有時日頭一上來，就可以用一根小扁擔挑著兩隻空竹籃，往下搪街的渡口趕了。
為什麼？因為菜是自家種的，新鮮，不像其他攤販，賣的菜是從農家收的，有的還要從別的地方販過來。
而且，來買張家二嬸嬸菜的，有許多都是老主顧，只要哪天她一來，那些人就根本不看別的小菜攤頭的，就直接過來，“張家二嬸嬸”、“二嬸嬸”的一招呼，挑也不挑，拿了菜就往自家竹籃裡放，並且，付了錢也不馬上就走，還要聊上好一會兒，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