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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裹腳裹了多少辰光了？”張家二嬸嬸忽然轉過話頭，問荷花。
荷花想了想，回答：“快半年了。”
一說到裹腳的事，王二婆就插上話來了：“這小臘梅裹著腳啊，試纏、試緊都過了，接下來就要裹腳尖了。這裹腳啊，裹腳尖是最要緊的了……”
“是嗎？”張家二嬸嬸說。
“是啊，”王二婆說，“那纏的時候，要用勁把裹腳布纏到最緊最緊，每次解開來重纏的時候要將四個捲曲的腳趾頭由腳心底下向裡面用勁勒過，每纏一次要讓腳趾彎下去多壓在腳底下一些，那時候，還要把四個捲曲的腳趾，由腳心底下向腳後跟一一向後挪，讓趾頭間空出一些地方來，免得腳纏好以後，腳趾頭擠在一起，腳尖太粗。這樣纏，一直要纏到小趾壓在腳腰底下……”
“那不成了‘小腳一雙，眼淚汪汪’了嗎？” 張家二嬸嬸說。
“哎，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王二婆說，“要做女人，怎麼辦？做女人是苦，要不女兒經為啥說：為什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其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
她們幾個說著，臘梅坐在一邊聽著，不知怎麼的，張家二嬸嬸忽然想起什麼事，站起身，左顧右盼起來。
“哎呀，說著說著就忘了，阿成呢？” 張家二嬸嬸問，但更像是在問自已，“你們沒進來的時候他人還在的。人呢？怎麼一轉眼，人就不見了？阿成呢？這小鬼頭，阿成——”
躲在裡屋的阿成明明聽見阿母在叫自已，但就是不出來。
但阿成人不出來，聽還是不得不聽的。除了聽隔壁戲，有時候還忍不住看，從門縫縫裡朝外看。
看什麼呢？看那個坐在小竹椅上一聲不響一臉哭相簌簌抖的女小囡，還有她兩隻一直動來動去的腳。
不知何故，聽著，看著，特別是聽到裹小腳的那段，看到那女小囡眼睛裡閃閃亮的淚花，阿成有點憐惜起她來了。
——她穿著繡花鞋的腳為什麼一直在動？阿成心裡在想。
她的繡花鞋很好看，但脹鼓鼓的，裡面好像裹著許多東西。她的兩隻鞋一層一層的，有許多層，每一層都有不同的顏色，有好看的花紋，特別在銀白色的鞋幫面，用五彩絲線繡的鳳凰什麼的，更好看。
可是，穿著這麼好看的鞋，怎麼還不舒服？還有，她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自進門後，阿母和另外兩個大人一直說著話，可那女小囡，怎麼問她，她也不說話？
她的腳是不是真的很疼？
阿成正這麼想著，忽然看見那女小囡的兩隻腳不動了，而臉呢，好像轉過來了，轉過來了，眼睛正好對著自已門縫裡的眼睛。
好像是的，阿母說著對，女小囡的兩隻眼睛也很好看，漆黑漆黑的，亮亮的……
但正在這時候，阿成突然感覺到自已的視線被一個人影遮住了……他正想後退，門咣噹一下，被推開了。他看到阿母站在自已面前。
“阿成，你在這裡？我叫你怎麼沒聽見？”他阿母說，“快，跟我出來，見見林家阿母和二婆婆——”
就這樣，阿成只得跟在阿母身後，走出裡屋。
“來，這是臘梅的阿母，”阿母說，“叫林家阿母——”
“林家……阿母。”阿成叫了，但聲音很低。
“噢約，是阿成呀！阿成長得好俊啊！”荷花看著阿成說。
“這是王家二婆婆；叫二婆婆——”阿母又指了指王二婆，向阿成介紹。
“二婆婆……”阿成的聲音稍微響了一點。
“唔，相貌堂堂，相貌堂堂，好一個英俊兒郎！” 王二婆對張二嬸嬸翹起大拇指，連連稱道，“有福氣啊，張家嬸嬸，你真有福氣！”
“什麼福氣，一點禮貌都不懂。”阿母客氣地說，隨後，拉著阿成，轉向臘梅，對他說：“這就是臘梅，來，叫聲妹妹——”
“……”不知何故，阿成叫不出來，呆呆地站著。
“叫阿哥，臘梅，叫阿哥！”一旁，王二婆婆把臘梅從竹椅上拉了起來，把她推到阿成面前，“快，叫聲阿哥——”
“阿……哥……”臘梅開口了，她看著阿成。
阿成有點發愣，他不知所措了；他忽然轉身，蹬蹬蹬地跑向門口，跑出去了。
“阿成！你去哪裡？快回來……”他阿母在他身後叫著。
但是，阿成落荒而逃，沒有回頭，更沒有回來。
臘梅感到奇怪。她想，難道叫了聲“阿哥”，就把阿哥給嚇跑了。她心裡覺得好笑，不由得嘴角向上翹了一翹。
“你看，你看，是不懂事吧？” 張家二嬸嬸看著像是落荒而逃的阿成，自我解嘲地笑了，搖著頭，說，“哎，真不懂事，真不懂事。”
王二婆看著，卻笑了。她說：“會懂事的，兩個小囡第一次見面，陌陌生生，我看得出來，是怕陌生，心裡是歡喜的。”
接著她看著嘴角上翹的臘梅，說：“你看看臘梅，這個女小囡進門後沒笑過，張家姆媽，你看，看到了嗎？她笑了……一對金童玉女，金童玉女一對啊。”
“是啊，是啊，” 張家二嬸嬸也笑了，她一邊笑，一邊將手伸進了自已的斜襟夾襖的衣袋，掏出一個紅紙包，塞到王二阿婆的手裡，“二婆婆，讓你費心了，費心了，一點小意思，一點小意思。”
“你真客氣，真客氣，張家嬸嬸，那我就不客氣了。”王二婆婆也沒推脫，就把紅紙包收了。
張家二嬸嬸看王二婆婆收了紅紙包，想了想，就轉向荷花，說：“那麼，林家阿母，你看，咱倆家小囡的親事，就這麼定了。”
“好啊，”荷花一聽，舒了口氣，連連點頭，“那我們兩家，就成了親家了。”
“是啊，是啊。” 張家二嬸嬸說，“不過，辦婚事的日期還要等我家當家人說了定，家裡的一家之主，還是我家當家人。”
“那當然了，那當然。”荷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