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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婆說完，感覺到抱著臘梅有點時間了，累了，於是就擠了一擠就近的那位，讓他騰出一個空座，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剛一坐下，滿屋子的酒客都轟地一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就在大傢伙議論紛紛的當兒，酒館掌櫃走到王二婆身邊，彎下腰，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
“打鐵鋪子曉得不曉得？”
“哪裡？”王二婆問。
“就是西街萬泰綢緞莊棧房過去一點點，雙開間門面的怡和南貨店不到一點點，幾步路……”
“南貨店？”
“不是南貨店，在轉彎角上，在算命、排八字的瞎子卜卦店隔壁……”
“打鐵鋪子？”
“對，打鐵鋪子，轉彎，進去，有一條弄堂。”
“弄堂裡有什麼？”
“賭攤——”
當王二婆抱著臘梅，出現在打鐵鋪子轉彎弄堂裡的賭攤時，賭攤附近同樣也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林代富確實在那裡，不但輸得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更嚴重的是，那之前，在幾個債主拳頭棍棒甚至切魚的刀子的威逼之下，為了脫身，一咬牙，他把自已唯一值錢的破帆船抵押給了債主，並已點紙畫字完畢。
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林代富真的一無所有了。
王二婆找到林代富的地方不是在烏煙瘴氣的賭攤上，而是在賭攤後破牆跟前的一塊斷成兩截的石板上。那時候，林代富就躺在著石板上，一動不動。四月的日頭曬得林代富暖烘烘地閉上了眼，看上去像個死人。
一見林代富這模樣，王二婆氣得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那林代富不動。王二婆用更大的勁再踢一腳，他還是不動。
這時候臘梅被嚇哭了，哇地哭出聲來。
到底是自已的骨肉，臘梅的哭聲讓林代富像被刀子猛紮了一下，在王二婆正要踢出第三腳時，他一骨碌翻了個身，倏地一下跳了起來。
看著他站了起來，王二婆開始破口大罵：
“你站起來了？你沒死啊！你看看我懷裡抱的是誰？是你的親骨肉！你這要死的鬼！你還是活人嗎？你把孩子一扔，就只管自已吃喝嫖賭，你要死就真的去死算了……”
“我死！我這就去死！”林代富也叫了，他脖子上的青筋撲通撲通地跟著跳，“反正都完了，我就去死給你看！”
“好啊，去死，給你——”王二婆一步上前，把臘梅塞給他，“把她帶著，要死你們父女一塊去死，省得這孩子哭死，餓死，還招人嫌！”
可林代富卻死活不接，直把哭得哇哇叫的臘梅往王二婆那兒推。王二婆哪肯接，使勁地往他身上推，邊推邊繼續罵。
而臘梅的哭聲更響了，聲音也啞了。就在王二婆和林代富推搡間，那些賭客們也聞聲跑來，看起熱鬧來了。
“怎麼？怕啦？”王二婆大聲說，“想一個人死？那你造什麼孽？你生她幹什麼？你生了她就要養她！”
“是我要生的嗎？”林代富叫道，“要生的是那個死鬼！那死鬼死啦！”
“那是誰下的種？是哪個野種？”
“我要過她嗎？我不是對你說過不是兒子不要……”
“你不要，為什麼不掐死算了？你為什麼不一生出來就掐死她？” 王二婆一邊說，一邊再把臘梅塞給他，“你抱著，現在就掐！”
林代富接著臘梅，聽著臘梅聲嘶力竭的哭聲，心頭一軟，不再推了。
“有你這麼當阿爹的嗎？生了孩子就撒手不管，”王二婆看他接了孩子，語氣也軟了下來，“你這個脫底棺材，就曉得喝酒賭錢，輸個精光，也不好好出海打魚，還有個人樣嗎？”
“你要我怎麼辦？我能喂她？”林代富一手摟著臘梅，一手料起短衫，拍著自已露在外面瘦得能數清肋條骨的胸脯，“你看我有嗎？哪兒來東西喂她？”
他這一說，上前圍觀的賭客都樂了，都嘰裡咋啦的鬧出聲了，有一位甚至上前，湊著他，摸了摸他的胸脯來。
“有啊，有奶，”那人裝腔作勢地叫著：“有奶就是娘啊！”
他的叫喊引來一陣鬨笑。這可讓林代富感覺到沒面子了，火氣又上來了。
“你這殺千刀的，滾！”他罵道。
“什麼？你罵誰？”那漢子眼一瞪，拉開短衫的胸襟，挺出一個又圓又肥的將軍肚，瞪眼問。
“罵的就是你！”
“好，我讓你罵，但你先把欠我的銅鈿還了，我就讓你罵，你不還，我就揍死你……”
“我欠你個屁！”
“賴皮啊？拿你小囡子過來，還債！”
“昏了你的頭了，就是摔死，你也別想……”
“你摔！摔了，我跟你一了百了！你摔，你不摔我來摔！”
說著，那傢伙搶上幾步，像要真的上來搶孩子的樣子。王二婆一見，趕緊上前，要奪臘梅。
“你們打，把臘梅給我，把臘梅給我……”
“你走！”林代富一把推開王二婆，“我自已摔！摔死這個尅命的討債鬼！她剋死她的娘不算，現在還要克我！我自已摔！摔死你！”
他說著，後退一步，一甩膀子，要把臘梅給舉起來。
這王二婆怎麼肯，尖叫著，抓緊臘梅，要往自已懷裡抱，兩個爭著奪著，把臘梅嚇得哇哇大哭。
而旁邊的那些個看熱鬧的呢，還使勁在一旁火上加油，起著哄。
可到底林代富不是真玩，是撒潑，王二婆是認真，真怕小臘梅出人命，兩人扯了一會兒，林代富手一鬆，王二婆猝不及防，倒退幾步，沒站穩，一個趔趄，仰面倒下了。
儘管跌倒，但王二婆仍緊緊地抱著臘梅，手一點也沒敢松。
在一陣鬨笑聲中，王二婆在一個看熱鬧的半大小子的攙扶下，爬起身。她一起身，就抱緊臉色都嚇得發白的臘梅跑上一步，指著林代富就罵：
“你要死自已去死！你這死鬼！你自已去跳海，別拖泥帶水還連累別人……”
王二婆還有氣，還要罵，但一看仔細，又覺得沒罵的時機了。
因為這時候忽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撥開眾人，一晃一晃地跑到林代富跟前，一句話也沒有，就甩上一個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