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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暖和的中午，老人拖著一把有點搖晃的木椅坐在工廠門口理著破棉襖捉蝨子。他是座落在鼎溜城郊區鞋廠老闆從老家帶來看門的老頭兒，七十二歲，精瘦硬朗。據說年輕時當過會計，能識文斷字、寫對聯。“祥大爺，過年好！”寂寂的空氣裡傳來一個清甜的聲音，老頭兒一抬頭，見辦公室文員竹節來了，讚道：“竹啊！你可真是把工廠當家喲，大年初三就來上班。老闆好福氣，有你這麼個愛崗敬業的員工。”竹提著一個裝滿食品的花塑膠袋邁著輕快的步伐向門衛室走來。“大爺，您這一年到頭沒回過一次家，該誇的是您。快來，我給您帶點吃的。”“好呀！就你這丫頭惦記著我這糟老頭子 。”祥大爺一邊說著，一邊抵拎著椅子、棉襖，進了冷颼颼的門衛室，竹節跟著他進了屋。屋裡有一張生鏽的鐵架床，汙漬斑斑的床單上擺滿了衣物、露著棉絮的被子、塑膠盆、碗筷、木棍、手電筒等雜物。竹將裝著麵包、火腿腸、泡麵、蘋果、農夫山泉的袋子放在床前那張黑黢黢的長木桌上，說道：“大爺，這些東西都是鬆軟的方便食品，您餓了時就吃點。這屋裡挺冷，得穿厚點。別凍感冒了。”祥大爺額頭上粘著幾綹花白的亂髮，穿著藍破長外套，站在屋裡攏著雙手連聲說：“哎呦，丫頭想得真周到，我這麼個守門老傢伙。一般人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就你搭理我喲！”竹節說：“大爺，別放心上，您老一個人在這兒，冷冷清清的，附近買東西也不方便，我就是從家裡順便給您捎帶點過來，又不是刻意的。我得趕緊去辦公室，今天還有電話要回復。”她說著出了屋，快走到到辦公室時，還聽見老人在門口嘀嘀咕咕著：“竹節真是個好同志，現在難找這樣的人囉。”
從此後，老人一看見竹節，就眉開眼笑，要是竹能進屋去站一下，跟他說幾句話，老人便樂開了花。不過，這種機率很小，最多沒超過兩次。因為公司剛起步，為了節約人手，竹一個人幹了三個人的活，實在是太忙了，她每天工作近十六個小時，有時走路都在打瞌睡。
兩年後的一天，工廠遷址搬家時，竹搞丟了相簿，相簿裡有從小到大的黑白照片，一個老身份證。當天下午，她在工廠院裡四處尋找，正為此鬱悶時，祥大爺卻從門衛室走出來腋下夾著個什麼東西，他遠遠地喊著竹節。“竹節，這是你的相簿吧，我從老廠門口的廢品堆裡拾起來的，一看全是你的照片，就知道撿到寶了。對了，你的生日是八月一號嗎？跟建軍節同一天，這日子可好記啦！”老人頗有成就的舉著相簿說道。“是的是的，大爺，我正回憶著到底丟哪兒了，估計再難找到。沒想到想您幫我撿起來了，失而復得，您老給了我一個驚喜啊！這個相簿，是我一生無論到哪兒都得帶上的東西。太感謝您了。您說得對，我今年八月一日就滿二十八週歲了。”竹大聲地謝著，跑了過去，老人歡快的將相簿遞給了她。竹又說道：“大爺真是個有心人，要不這相簿早變垃圾了。”老人說：“是你運氣好，這相簿不該丟，才被我發現拾起來。”竹臨走時，又是好一番道謝，老人為此高興了幾天。
一個樹枝長滿綠芽的初夏中午，竹正忙慌慌送走一個對賬的客戶，回來經過門衛室時，祥大爺遞給他一個自已親筆寫的白皮信封。竹很奇怪，回到辦公室拆開一看，見一張A四紙上，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幾行楷書：“尊敬的竹節同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首先誠摯的祝你生日快樂！接著再祝你工作順心，天天愉快，學習進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最後再祝福你和你的家人一輩子平安幸福，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署名：看門老頭兒。竹這時才想起今天是自已的生日。要沒人提醒，她往往是生日過了十天半月後，才在某一天突然記起。她想，這老頭兒還挺講究的。不過，這年月，誰還這樣鄭重其事的寫信呢，碰面打個招呼不就得了嗎？看來真是個老古董。她隨手將信扔進抽屜裡。就這樣，每年竹生日到來時，都會收到老頭兒寫給她的祝福信，內容也幾乎沒變過，永遠都是那幾句中規中矩的祝詞。每當竹看完，總是不置可否，隨棄一邊。
三年後，工廠規模做大了，出於形象考慮，門衛需要年輕一點的，便辭了老頭兒，儘管用他的成本可以罕見的低。老頭兒卷著鋪蓋捲兒回老家後，仍然沒有斷過向竹發出生日祝福。不過，方式改為他打電話看著提前寫好的信念給竹聽。就這樣，冬去春來，老頭兒一年又一年的堅持祝福竹的生日。不覺間，十年過去了。這十年裡，竹除了手機號沒變，經歷了結婚、生子、跳槽、離婚，生活起起落落，變化很大。她仍然忘記自已的生日，但每次都有老人的祝福提醒。祝福內容只有一次添了一行字，是他聽人說竹的孩子已上小學了。於是就加上：祝你的孩子聽話懂事，學習進步，健康成長。
時間越長，竹對老人這種每年一成不變的生日祝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有一年，她正為發貨找車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突然收到老人打來的生日祝福電話，她簡直厭煩之極，覺得這純粹是多此一舉，便簡單的應酬了幾句，“哼，哈”著掛了電話。還有一年，她正在跟一個欠款長達四年的客戶激烈討論還款時間，老人此時正好打電話來祝福她生日快樂，她火冒三丈，強壓情緒，三言兩語就打發了老頭兒。她處理完瑣事後，靜下來時，覺得這老頭兒真是可笑之極。第九年的生日，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策劃一個新產品營銷方案，老頭在下午打電話提醒她生日快樂，她氣憤不已，懷疑老頭兒是不是得神經病了 ，她極不耐煩地聽完老頭兒念信，便草草地掛了電話。
一次雨天的聚餐桌上，竹的朋友提醒道：“老頭兒早年失偶，是不是暗戀著你？”她聽了，心裡“騰”地升起一股厭惡，吃飯也沒胃口了。她想，如果真是這樣，那簡直太荒謬了。不過，她仔細一想，認為這絕不可能，但又納悶老人何以十多年不忘自已的生日，如此執著按時地發來祝福。
竹終於四十歲了，已是中年的她，生活工作相對穩定些，對於世道滄桑有了更成熟的認識，也能平和地看待老人對自已的生日祝福了。她沒有了年輕時的浮躁，感覺自已也快成老人了，心境變得明朗寬闊起來。這年生日的當天中午，老人仍像從前十一年堅持的那樣，在電話裡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大聲地認真地念著他寫了十一年的生日祝福信，聲音洪亮得像是在對著高山大喊。他生怕竹聽不見，或是聽漏幾個字。竹這一次，認真耐心地聽完，回之以熱情，第一次跟老人聊起了家事，甚至關心的詢問他兒子媳婦對他好不好，孫子乖不乖。老人顯然很興奮，高興地喊著回答：“好，好，好得很，他們都很孝順我，別看我今年七十九了，我身子骨結實得很，牙齒還能咬幹豌豆！”竹連聲誇他好福氣，心裡計劃著明年秋天去探望老人一次，開車兩個半小時就到了。
然而就在竹第二年的生日時，破天荒第一次沒有收到老人打來的祝福電話，一連幾天都是靜悄悄的。她感到十分奇怪，就打聽了他的近況，原來老人這年三月份在馬路邊的家門口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倒身亡。竹聽到這個訊息時，驚“噢……”了一聲，這一聲長長的“噢……”漸漸消失在冷漠的空氣裡。她站在城市繁華的過街天橋上，望著橋下密集的車流和陌生的人群，心頭第一次感到若有所失。
從此以後，竹節的生日又是過了很久很久的某一天，她才會想起，再也沒有人在這一天像鬧鐘一樣準時地提醒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