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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的門被推開，有人緩步走了進來，青裙曳地，走在磨治光潔的地上，衣聲窸窣，這人在殿內環視了一圈，不見有人，向身邊的侍女道：“怎麼沒人？”
她身邊的一個宮女，彎眉細眼，身上穿著卻是一件男式的圓領袍衫，頭上戴一頂男子式的幞頭，顧盼生情，反而多了幾分矯健灑脫的颯爽英姿。原來唐時宮中女子，乃至民間婦女皆愛著男裝，眾人也已習以為常，並不以此為異。
這時那宮女見她問話，左右看了一番，說道：“咦，真是奇怪，我明明看見一名侍衛將他帶入了殿中，怎麼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見了，難道我看到的是個鬼嗎？”
那人斥道：“休要胡說！本朝正該福澤萬年，哪來的什麼鬼！想是外面天黑，你一時看走了眼，那也是有的。”她見殿中無人，正要轉身出去，燭光搖曳中，一眼瞥見殿內的一根柱子後面微凸出個大肚子，細想了一想，不禁在心中暗笑，假意嘆了口氣，向那個宮女說道：“唉，這皇宮這麼大，再多的人，感覺還是空蕩蕩的，一點兒也不好玩。梅香，你可知道，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是什麼嗎？”
那個名叫梅香的宮女不知道她為什麼好端端地問起這個來，在梅香看來，皇宮就是皇上和皇后住的地方，連天下都是他們的，一座宮闕又算得了什麼，自然應該是越大越好、越氣派越好，可這話她不能說，於是便道：“嗯……我想一想，自然應該是繡繡花、彈彈琴之類的啦！”
她覺得自己猜得是不錯的，既然是位千金小姐，自是應該安嫻守禮，就連說話都不能大聲的，但那人卻是搖了搖頭，說道：“調琴鼓瑟那也是有的，但我只是略做些樣子給姑母和父親他們看罷了，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和男孩子們一起鬥草、拔河、盪鞦韆，還有捉迷藏！”
“是真的嗎？原來你玩的，和我是一樣的！”梅香瞪大了眼睛喜道。
“是的，是真的，”那人又說道，“記得有一年，那時我年紀還小，住在私宅，朝裡有一位重臣新添了一個小孫女，姑母從宮裡帶出話來，命父親前去赴宴道賀。我聽說有熱鬧可瞧，便纏著父親，定要他帶我同去。可是父親對我說，姑母只讓他一個人前去，還特意囑咐他千萬別帶上我。我那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總聽姑母的話，只是不依，現今我已經知道了，不會再發小孩子脾氣，可當時父親拗不過我，只好給我換上男裝，偷偷地帶了我前去。
“那個大臣的家好大，自然沒有皇宮大，但在長安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我聽了一會兒父親和別人談話，他們總是說些什麼‘運隆祚永’，又是什麼‘雁塔題名’，實在是無聊之極，便偷偷地溜了出來。到了後院，見有六、七個男孩正在這時玩捉迷藏，我一見便十分高興，定要他們帶著我一塊兒玩。他們正嫌人太少不好玩，又以為我和他們一樣是個男孩，也就答應了。
“前頭的幾次，我都被他們給找著了，手上捱了好幾下，我自小便不服輸，心想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被他們給找著，於是就越走越遠，直到看見了一座大假山，心想這是個好地方，就藏了進去。這一回我藏得真好，過了很久，都沒人能找到我，可是到了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才開始害怕起來，打算自己走出來。可是這座假山特別大，洞連著洞，我明明記得是怎麼進來的，可是越走就越認不得回去的路，總覺得是在一個地方打轉，天色越黑，洞裡的那些石頭好像從地上站了起來，要向我走過來一樣。
“我聽見外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很想叫，可是又不敢，怕那些石頭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知道我還在這裡。就這樣又過了好久，外面的聲音漸漸地沒了，我又著急又害怕，但是不敢站起來。這時候洞裡突然間多出了一個男孩，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進來的，但是他就那樣出現了，我看到他的個頭很高，比我要高出一個頭，正向我走過來，伸出一隻手，彷彿想帶我出去。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就不敢把手交給他，他笑了一下，好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從地下撿起一根藤條，叫我把他的手綁上，他牽著我走，這樣就不用怕他是壞人了……”
梅香緊張得像是快要不會透氣了，這時忍不住問道：“後來呢，那他帶你走出來了嗎？”
那女子笑道說道：“廢話，你說呢，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嗎？但那時我真的就將他的手牢牢地綁了起來，他就這樣，一邊帶著我，一邊跟我說話。他說，是兄長帶他來的，但是他哥哥的官位太低，只能在外面，他不喜歡和兄長在一起，就一個人跑出來玩兒，剛才我躲到假山裡來的時候，他也是瞧見了的。我和他就這麼一路上說著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的，左一拐右一拐，我還在迷迷糊糊的，雙腳不知不覺地就站在了外面的草地上。再回頭一看，其實那座假山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大，只是一旦走了進來，再想找到進來時的路，卻是怎麼都找不著了……”
那女子說到這裡，神情楚楚，似是有些不悅之色，梅香又問她道：“那麼，那個人是誰，後來你還見過他嗎？”
那女子不答，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去的那戶人家，就是本朝尚書令褚默隨褚大人的府邸，當年我在他家中玩捉迷藏，而今他就在宮中與我玩捉迷藏。我若是捉住他，就要問他一句：那座假山如今還在嗎，可是現在的我，已經長大也長高了，身上的珠寶首飾太過沉重，怕是再也鑽不進去了吧！”
她的話音剛落，褚默隨已經顫顫微微地從大木柱後轉了出來，納頭便拜，口中說道：“老臣參見皇后娘娘，微臣該死，神思倦怠，竟然靠在柱上睡了一覺。舍間中的那座假山倒是還在，只是近來夜間常常發出祥光，微臣不明所以，到今日方才得知，原來是皇后娘娘曾在此山駐蹕的緣故。”原來這進殿之人，竟然就是當今天子、唐新帝李衡的妻子皇后楊氏，民間都傳她在私宅出生的那日，楊府內栽種的桃花在一夜間全部盛開，因此楊父便指著桃花給她起了個乳名叫做“桃娘”，大名卻是沒有，就算有，宮中人人都只叫她皇后，無人敢直呼其名諱，倒也用不上。
楊皇后聽褚默隨這樣說，笑道：“你這話，只管唬弄別人去，我卻是不信。”說著，衝梅香暗使了個眼色，梅香會意，走出殿外，隨手把殿門緊閉，楊後這才說道：“你還要在地上跪多久，還是要我親自過來扶你才肯起來？”
褚默隨連聲說道不敢，從地上爬了起來，肅整威儀，目光只看向面前地上，楊後說道：“我知道你是來見皇上的，原來梅香看得不錯，只是你在躲著我罷了，其實豈止是你，就連我都許久不曾見過皇上了。”
褚默隨說道：“皇上與皇后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國事，微臣不論家事，只論國事，娘娘也該與皇上多多親近才是。”
楊皇后冷笑了一聲，說道：“親近？褚大人，你說的，可是真心話？你們南衙，不是一向都是把我當作北司的人嗎，我今天，倒是要明明白白地說一句，我姑母是我姑母，我，就是我。”
褚默隨低頭道：“老朽上了年紀，近來耳朵又不好使了，娘娘所說的話，微臣是一句都沒有聽清，也請娘娘今後也休再提起，不然，臣下的耳疾就又要犯了。”
楊皇后看著他說道：“褚大人的耳朵是新近才不好使的嗎，我怎麼記得，自從幾年前啟夏太子事起，你的耳疾就不好了呢！”
褚默隨禁不住啊了一聲，抬起頭去看楊後，說道：“娘娘，你怎麼……”他向來只知道只要韜光養晦、裝聾作啞，就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但現在看來，皇后卻已知曉，皇上也未必會被矇在鼓裡，就算會，這麼多年慢慢地想，大概也什麼都想得明白了，眼前還是信任自己，可往後呢，可就難說得很了。況且歷朝歷代，兔死狗烹之事並不少見，想到此處，儘管已是多歷年所，但仍是不免感到慄慄心驚。
窗欞響了幾聲，先是敲了三下，緊接著又是三下，越來越急促，楊後向褚默隨道：“是你要走了嗎？”
褚默隨慌忙答道：“是……不、不是。”
楊皇后笑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不管是不是，你總是該走了，反正你有魚符，離開宮禁應該不難。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我每晚都在看著它、看著它變圓……不過今天總算有人肯聽我說說話了，真是謝謝你了，褚大人！”
褚默隨說道不敢，皇后所說的“魚符”，就是韓根生慎重地放在金漆盒子裡的門契，他正要行禮告辭而出，楊皇后忽道：“且慢！褚大人，其實，我也是來找皇上的，不過我聽說他去了興慶宮，如果你能見到他的話，那麼……能幫我帶句話給他嗎？”
褚默隨站在原地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方才說道：“皇后娘娘嬌麗無儔，兼之聰明伶俐，總有與皇上相見之時，到時候親口告知聖上，豈不是要比我這個老朽代轉要有趣得多嗎？”
楊後聽罷笑道：“嬌麗無儔，你倒是說得一口好話，可是我要與皇上說的，不是私情乃是公事，你若不肯，自然我也絕不勉強！”
褚默隨皺了皺眉，猶豫道：“這個嘛……”
不久之後，褚默隨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楊後卻還沒有走，她留在了甘露殿中，還把窗子給推開了，失神地望著天上的月華如水，灑向人間。梅香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的身後，似乎是驚動了她，於是問道：“褚大人是往哪個門去的？”
梅香道：“我似乎看見他心事重重地朝景風門去了。”
楊皇后笑道：“我只問你他是從哪個門出去的，你倒是看得出他心事重重。”
梅香說道：“怎地看不出來，這位老大人，平時見他都是樂呵呵的，可是今天，笑容也沒了，頭也低下來了，就跟丟了魂兒似的，那不是有心事嗎？”
楊桃娘笑罵道：“又在胡說了，總是沒一天是正經的，他的魂兒呀，且丟不了，好端端地還在身上呢。上個月，他還剛剛說服了皇上，把幾年前因啟夏太子一案逃往北方草原突厥治下的臣子都召了回來，這一回來，宮裡從此不安寧，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來……”
一說道回宮來，她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入宮的那一天，迎接的隊伍足有一里地那麼長，她就這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上了只有皇帝才可以走的御道。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根本就不敢抬起頭來，只在默默地數著自己的步數。父親跟她說，她是本朝除了皇上之外，第二個走上這條路的人，儘管一生也只有這一天，才能匆匆地走上一遭。因為帝國需要一位皇后，皇上需要一個女人，而姑母，她需要的，僅僅是她的肚子，儘管姑母一生都未曾為先帝誕下一子半女，但對孩子的興趣卻因為這個而變得更加熾熱。當時還叫做桃孃的她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用柔情籠絡住皇帝的心，再懷上有李氏和楊氏血脈的孩子，這就將會是完美的結果。至於其他的一切，她的人，她的感情，對姑母來說，那都是毫無價值的小東西。
啪的一聲，楊皇后突然感覺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她重重地把窗子關上，對梅香說道：“月色太涼了，梅香，我們回清寧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