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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夜沉似水。
殿內一片死寂。
文武百官神色各異，心中大抵有了猜測。
在這個節骨眼上，李相未選擇廷奏，而是選擇私啟。
肯定是關於羅平安中狀元的事宜。
只是不知道，女帝會不會跟世家門閥妥協，剝奪其功名。
他們相繼望向丹陛下單薄的身影。
瘦弱，孤獨，桀驁。
背挺得很直。
奇怪了！
方才還恨得咬牙切齒。
此時，大多人的心裡，竟然泛出一絲惋惜。
庶民中舉，已是不易。
不僅要與天爭，與命爭，還要與天下士子爭。
庶民中狀元，在大乾歷史上更是首例，前無古人！
但是。
一介草民，一個庶民，一個農村娃。
為什麼要覬覦不屬於自已的東西呢？
為什麼要將文章寫得那麼好，字寫得那麼漂亮呢？
為什麼要一蹴而就，一步登天，而不是透過幾代人的努力，循序漸進改變自已的命運呢？
可惜了！
突然，殿外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眾人的沉思。
燈影幢幢中，一紫袍老者奔自丹陛下，匍匐跪倒，磕頭如搗蒜。
“臣啟天后，微臣許中立於會試中徇私舞弊，提前洩題給羅平安，釀成今日之謬，臣罪該萬死！”
李鳳儀和李光甫聞言，一前一後走出偏殿。
路過羅平安的時候，李鳳儀瞥了他一眼。
一雙深邃明亮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層霧，再無光芒。
李鳳儀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之色，但很快又恢復了清冷。
作為一國之君，她不會感情用事！
作為天下的掌控者，她要平衡多方努力！
作為大乾的第一位女帝，她曾犧牲了很多，才爬到這個位置上。
人，我喜歡。
才，我亦喜歡。
但，若為皇權故，二者皆可拋！
天下之人，皆為螻蟻。
捨棄一個庶民算什麼？
你應該感到無上光榮！
你應該充滿感恩！
你應該慶幸自已有利用價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鳳儀情緒翻湧，走到御座上坐定，良久，才開口問道：
“許尚書何罪之有？有何罪之？”
許中立看了李光甫一眼，咬了咬牙。
“天后，臣提前洩題給羅平安，甘願請死，以謝天下！”
“另，臣還要檢舉羅平安恃才而驕，以文犯禁。”
“寫《大乾西域記》，洩露本國機密，通敵叛國；”
“寫《大乾秘史》，借古諷今，妄議朝政；”
“寫《羅子兵法》，窮兵黷武，意圖謀反；”
“寫《異詭道仙》，妖言惑眾，導人迷信；”
“寫《鎮本王傳》，春秋筆法，替亂黨喊冤。”
“這是證據。”
說完，他一揮手，兩個內侍抬了兩筐書進來。
文武百官們，交換眼神。
新科進士們，幸災樂禍。
羅平安站在玉階下，面沉似水。
喜歡讀史的他，看過太多指鹿為馬，莫須有的故事了。
如今自已成為了故事的主角，他不想辯解。
因為他深知，辯駁根本就沒有用。
他只覺得冷，一種深入骨髓，卻又令人無法拒絕的冷！
庶民想要逆天改命，何其艱難？
庶民士子想要出頭逆襲，難上加難！
殿內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呼吸聲和紙張翻動的聲音。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個年輕人儘管才華橫溢，但根本就不可能就犯下這些罪行。
天后又將如何處理這一切？
羅平安深吸一口氣，保持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知道，多說無益。
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必須面對。
他從未想過背叛自已的國家。
也從未想過利用自已的才華，去謀求不屬於自已的東西。
他所做的，只是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透過文字表達出來，希望能為這個國家帶來一些改變。
李鳳儀看著羅平安，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她欣賞羅平安的才華，也理解他的理想。
但是，作為一國之君。
她必須考慮到皇權的穩定，國家的安寧。
她不能因為一個人，而置整個國家於不顧。
李鳳儀惡狠狠地盯著許中立怒斥道：
“身為主考官，褻瀆王法，徇私舞弊，此舉罪大惡極，人神共憤，天地不容！”
“來人啊，將許中立革職查辦，打入天牢。”
許中立磕頭謝恩，臉上竟然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如今，他的軟肋被世家門閥捏住，全家老小，甚至全族的性命都在對方手中，自已豈敢違背？
即便李鳳儀下旨，殺無赦，斬立決，他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羅平安冷冷地看著許中立，對方自知理虧。
他被禁軍拖出去的時候，竟然以袖掩面，不敢看羅平安一眼。
“天后，”李光甫顫巍巍地出列，躬身做禮，突然嚎啕大哭。
嘶啞蒼老的嗓音，在殿中悽慘地飄蕩著。
李鳳儀面露不悅。
“李相有話便說，何故如此失態？”
李光甫驟然收住哭聲，哽咽道：
“臣啟天后，羅平安有十惡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也！”
“請李相昭告天下！”殿內眾人一片呼喊。
李光甫感慨唏噓，字斟句酌，莊嚴地說道：
“其一，寒門入仕，有違祖制；”
“其二，蠱惑民心，煽動民眾；”
“其三，玷汙王道，橫行霸道；”
“其四，桀驁不馴，毫無人性；”
“其五，恃才傲物，忤逆天后；”
“其六，目無法紀，狂妄至極；”
“其七，私自出境，通敵叛國；”
“其八，搖鼓唇舌，非議國政；”
“其九，文字誤國，動搖國本；”
“其十，調戲公主，人品卑劣。”
“有此十惡不赦之罪，豈能容忍此等宵小之輩，於人間招搖過市？”
殿內落針可聞！
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將文武百官都驚呆了！
丹陛下的羅平安，也是驚駭莫名。
我這麼反動，我自已怎麼不知道呢？
李鳳儀聽後，語氣再無半點溫度。
“羅平安，你可知罪？”
面對天后的喝問，羅平安倔強地抬起頭。
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李鳳儀，身子微微顫抖，然後他咬了咬牙。
“天后，臣無罪！”
李鳳儀鳳眼微眯，看向丹陛下的這個少年人。
“好你個刁民，還敢狡辯！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你認了，朕念你一路走來不易，體面地賜你一具全屍！”
羅平安抬起頭，又看了李鳳儀一眼，狠狠咬牙。
以一種自嘲的語氣，喃喃道：
“我小時候就來神都求學，為的就是個體面。”
“我想要體面地擁有自已的土地和房子，想要體面地坐在飯館裡吃飯喝酒，想要體面地被人尊重。”
“所以，我一路苦讀，終成了大乾首位庶民狀元。”
“可是，你和你們，這些體面的人，依舊覺得我不體面。”
“寒門怎麼能出狀元，庶民怎麼能入仕呢？”
羅平安頓了頓，用乾淨修長的手指，指著李鳳儀說道：
“沒想到，素來殺伐果斷，以聰明伶俐著稱的天后，竟然也會聽信讒言妄語。所謂天選之女，不過爾爾！”
旋即，他緩緩移動手指，一一指向殿內的文武百官，悲憤道：
“你看看你們，文官衣服上鏽的是禽，武官衣服上紋的是獸。穿上了這層皮，哪個不是衣冠禽獸？”
殿內頓時躁動，文官怒斥，部分武將已經抽出了刀劍。
李鳳儀平靜冷漠的像是沒聽到一般，只是盯著羅平安。
羅平安傲然而立，將手指指向李光甫，一字一頓地說道：
“李相素以大儒自居，沒想到竟然能一口氣羅列在下十大罪狀，從為人到處事，從治學到私情，無一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只是，在下只是無官無職的一介書生，我何德何能，竟然能闖下如此之多的彌天大禍？”
“以調戲公主，玷汙王室為例。”
“國有國法，宮有宮規。禁宮戒備森嚴，在下如何能出入公主閨閣？”
“我倒是久聞李相寶刀未老，顛倒陰陽，以豢養童年童女為樂，不知李相今年又豢養了多少人？”
李光甫正在沉迷地品嚐“十大罪狀”的驚人效果，自感心中塊壘漸消，通身舒坦得難以言喻。
豈料羅平安突然將矛頭對準了他。
直接將其卑鄙齷齪之事，抖了出來。
不由得怒火攻心。
氣得渾身發抖。
悶哼一聲。
狂噴一口鮮血，一頭磕在丹陛上。
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眼見活不成了！
殿內頓時亂成一鍋粥。
有人湧上去呼喊拍打。
有人高喊太醫。
有人怒斥羅平安。
有人捂嘴偷笑，連連咳嗽。
唯獨李鳳儀不動如山。
她衣袖一揮，大喝道：
“革除會試成績，剝奪狀元功名。將羅平安打入天牢，三日後問斬！”
無情冷漠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
世族門閥如釋重負，終於鬆了一口氣。
忠臣良將，再也看不下去了。
紛紛出列直諫：
“天后聽信讒言，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使清白之人蒙冤，必遭報應！”
“世族元老狂妄至極，挾天子以令天下。天后非但不遏制，反而還推波助瀾，令天下人寒心！”
“寒門庶子的上升通道一旦堵塞，必遭其亂，臣懇請天后三思！”
一石激起千層浪。
頓時。
朝堂內亂成一團。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批官員冒死直諫，氣得李鳳儀勃然大怒。
“放肆！若是讓卑鄙無恥之徒竊取功名，那才是災難的開始！朕心意已決，諸臣勿諫，再敢諫言者，與羅平安同罪！”
此時，回過神的世族元老們，齊聲高呼：
“天后英明！”
“天后威武！”
“天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羅平安撐起了最後的高貴與尊嚴，他一邊主動走向禁衛軍，一邊吟唱道：
“少年勵志出鄉關，十年寒窗赴黃泉。魂斷朝堂何處去，壯志未酬心不甘。”
聞者，無不悲慟動容。
他沒錯，錯的是天子，錯的是廟堂，錯的是這個世道！
李鳳儀見事態失控，草草傳臚，拍案怒道：
“狀元蕭雲飛，榜樣南文洋，探花萬漢池。”
“退朝！”
大乾女帝登基以來的首場殿試，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落下帷幕。
此時，天黑如墨。
不見明月繁星。
天空中簌簌下起了鵝毛大雪。
紛紛揚揚。
好大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