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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頭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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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硯濃默然立在飛舟甲板上。

就連胡天蓼也能看出來,方才申少揚情急之下使出的古怪招式,分明不該用劍來施展,而應該用刀。

那是一式非常具有特點的刀法。

她認得這式刀法。

很多年前,衛朝榮也喜歡這麼用刀。

衛朝榮的刀法不是那種高邁風雅的名門絕學,他雖然歸屬於上清宗,但他人生中為修行奠基的那些年都不在上清宗,沒有機會接觸仙域最頂尖的傳承。

上清宗家大業大,有許多旁系分支,被主宗分流出去,不再算作上清宗的一員。

衛朝榮就來自這樣一個分支宗門,千年前叫做“牧山宗”,這個小宗門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畢生的心願就是重返上清宗,成為主宗的一員。

為了讓牧山宗能迴歸上清宗,衛朝榮接受了上清宗秘密交給他的任務,捨棄道號“徊光”,以他自己當時都不記得的本名“衛朝榮”潛入魔域,假作魔修,在魔域一待就是數不清的春來秋去。

來到魔域時,衛朝榮也不過是築基期,築基之後無論是修行還是刀法,全都靠他自己琢磨,既有仙門的意蘊,也不乏魔門的痕跡。

但,僅從招式上來說,就是最土的那種刀法。

土,某些招式出其不意,簡潔有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能算是,土得很有風格和特色。

除了衛朝榮,她幾乎沒見過旁人那麼用刀。

沒有人像他那樣會用刀。

如今她卻忽然見到了一個築基小修士,有那麼寥寥的一兩個瞬間讓她想起他,又在不經意時出手招式同他一模一樣。

只有一點不同,這個小修士用劍。

不是刀。

曲硯濃罕見地拿不定主意。

——時隔千年,一個來歷神秘的築基小修士,純粹偶然地用劍使出他的刀法招式,這樣的事,可能性有多大?

申少揚是有章有法地出手,還是純粹巧合的誤打誤撞?

衛朝榮隕落了千年,在他隕落之前,是否在哪裡留下過獨屬於他的刀法傳承,然後又在千年後被這個小修士偶然得到?

“待會勝者登上飛舟時,我來主持.”

曲硯濃淡淡地說,“不過,不必讓他們知道我是誰.”

*

申少揚一劍擊退暗藏的第三人,周天寶鑑內外俱為之所懾,一個個神色變換,疑心他是隱藏了實力,誰也沒想到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磅礴氣勢下其實是色厲內荏。

祝靈犀目光微微閃動。

她清秀漂亮,不太愛笑,總是一副時刻都認真嚴謹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覺得太板正、難相與,上清宗弟子都服她的實力,在她面前束手束腳,誰也不敢和她親近說笑。

依照上清宗的門規,每到閬風之會開啟時,上清宗內部會先行宗內小比,選出符合閬風之會規則的弟子進行比試,角逐出幾名最強的弟子,代表上清宗參賽。

祝靈犀就是本屆上清宗小比第一名。

畢竟是相鄰上千年的老鄰居了,上清宗對隔壁山海域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知根知底,近些年山海域究竟有哪些少年天才,上清宗指不定比曲硯濃這個山海域之主還清楚——誰教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無意染指世俗權柄呢?

趕往山海域之前,帶隊的上清宗長老隨口對他們幾個應賽弟子說,山海域近些年沒什麼特別出眾的年輕天才,只有滄海閣的戚楓拿得出手。

在這句話之後,長老還特意看了祝靈犀一眼,補充說:如無意外,這個戚楓也不是你的對手。

祝靈犀既不自高自大,也不妄自菲薄,一路從初比走來,認識了許多從前沒見過的同齡修士,事實確實如長老所言,她鋒芒過處無人能攖,順理成章地闖入前十六,至今尚未遇見敵手。

可她卻沒想到,還沒等到她遇見長老所說的滄海閣戚楓,竟先在這場比試中撞見了一個來歷神秘、上無師承的對手。

——申少揚竟能一劍擊退那個神秘的第三人。

究竟是他隱藏了實力,還是那個能完美避過他們查探的第三人實在太弱了?

祝靈犀眼瞼微垂。

下一瞬,她抬起手,指尖靈力流轉瞬息成符。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符成!”

靈符凝成龍形,如纖細輕盈的白龍,咆哮著越過瘋狂抽動揮舞的梅枝,在暗淡的梅林中衝出一線耀眼的光芒,朝申少揚猛然飛去。

上清宗絕學:飛龍在天符。

申少揚此時靈力損耗極大,連續多時鬥法極其消耗他的精力,中途還被暗藏的第三人偷襲,一口氣沒喘勻,察覺到祝靈犀的飛龍在天符,一瞬瞪大了眼睛——

這一茬接一茬的,就不能讓他喘口氣嗎?

接是不能硬接的,祝靈犀的修為比他還高出一線,飛龍在天符更是上清宗傳承千年的絕學,威力無窮,他狀態尚未調整過來,只能避。

申少揚短促地吸了口氣,向後仰飛出去。

退、再退、再退!

到退無可退處,再折身向前,凌然一劍。

劍光與靈符狹路相逢,誰也不讓,猛然撞擊在一起,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輝。

“轟!”

一聲巨響。

靈符與劍光雙雙消散了。

三丈之內,原先瘋狂抽動的梅枝盡數湮滅,只剩一片空蕩。

申少揚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顫抖,汗水洇溼他掌心,幾乎讓劍柄從他掌心滑出,他更用力地握緊了。

眼尾瞥見細小近乎於無的光暈,是錯覺?

他已力竭,靈力所剩無幾,不該肆意浪費,不管那是錯覺還是真的攻擊,他回身向側方躲。

腕間驀然一麻,“篤”地輕響,他五指被迫張開,“一枝春”從他掌中旋飛出去。

遠處,祝靈犀微微招手,靈力收束,帶著那支冰梅朝她輕盈飛去。

不過轉瞬,“一枝春”靜靜落在她掌心。

申少揚心口一窒。

在“一枝春”飛落的下一瞬,他就立刻伸出手去握,指尖觸及冰冷的梅瓣,只差一瞬。

就差那一瞬。

沒事,他立刻安撫自己焦躁的情緒,現在才申時,距離黃昏還有一個時辰,他完全可以趕在黃昏前把“一枝春”搶回來。

祝靈犀握緊了一枝春。

她遠遠地望了申少揚一眼,目光有些古怪,她一言不發,轉過身飛遠了。

申少揚趕在她身後勉力追逐。

祝靈犀是上清宗著力培養的天才,修習的遁法是超級宗門千年傳承的上上等,遠超同儕;申少揚的遁法學自靈識戒中的前輩,平平無奇,只是經過莽蒼山脈裡數度生死追逐,連金丹下最快的鷂鷹也無法輕易追上他。

兩人一前一後,以遠超築基的速度,幾十個呼吸間跨越大半個隴頭梅林。

前方梅枝如覆雪,高逾百丈,遮天蔽日。

他們竟又回到了隴頭梅王附近。

隴頭梅王失去了“一枝春”,無序地抽打著梅枝,以一種極其恐怖的氣勢朝他們一陣陣地擊打。

祝靈犀如同一隻靈巧的飛燕,繞開梅枝,徑直衝向隴頭梅王的樹冠。

申少揚不太擅長應對這樣狹窄範圍內的攻擊,躲閃間放慢了速度,和她拉開了距離,只能在後面迷惑地皺起眉頭——祝靈犀這是打算做什麼?

祝靈犀轉瞬衝到隴頭梅王樹幹邊,她高高舉起那枝冰梅,掌心靈力劇烈湧動,卻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紛紛湧入“一枝春”中。

晶瑩剔透的冰梅慢慢染上淡紫色澤,幾個呼吸間,竟完全變成了紫色。

微渺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從她掌心的“一枝春”盪漾傳開,渡過隴頭梅王瘋狂抽動的梅枝、渡過目力所及的梅樹、渡過遠近的梅林……

如神女傾落丹墨,以隴頭梅王為中心,整片霜雪梅林盡數染黛,千里綻雲霞。

梅枝仍然抽動著擊打申少揚,讓他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可靠近樹幹的部分已平靜下來,留給祝靈犀一片平和安靜的區域。

她就在這片喧囂中的寧靜裡手握“一枝春”,旋飛而上,直衝雲霄。

千丈雲霄俯仰而下,數千裡梅林綻若紫霞,如九天雲霓傾落,與煙光相和。

煙光凝,暮山紫,千里雲霞落九天。

這才是隴頭梅林的第三次“餘霞散綺”。

申少揚掙開梅枝,仰著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祝靈犀登上飛舟。

這一剎那他什麼都豁然開朗。

難怪裁奪官要神神秘秘地說“第三次餘霞散綺”,而不是“第三次日落黃昏”;難怪他說距離黃昏還有兩個時辰、不如聯手對付梅林的時候,祝靈犀的神情有點古怪;難怪他朝前輩抱怨裁奪官故弄玄虛的時候,前輩讓他“別大意”。

這是這場比試特地藏下的機鋒,考的不僅只有鬥法的本事,還有作為修士的見識。

如果剛才感知到那道暗光的時候,他選擇正面應對就好了,那樣還有一搏之力,而不是被祝靈犀輕輕巧巧地奪走手裡的“一枝春”。

那樣的話,只要他熬到黃昏日落,真正的餘霞散綺時,他帶著“一枝春”,同樣也能登上飛舟。

就差在那一念之間!

申少揚深悔不盡,他自修行起便算得上順風順水,從來沒有什麼一旦錯過無法彌補的困厄,這還是頭一回深深體會悔恨交加的滋味。

如果他當時沒逼退,而是悍然而上了……

不知怎麼的,他忽而想起從前還在莽蒼山脈時,前輩曾語調平淡地陳述:修行路上錯謬往往就在一念之差,寧進莫退。

——有些差錯,是你往後再也不會有機會彌補的。

申少揚第一次深深地、深深地體會到這一句裡的惘然若失。

既為他自己,也為說出這番感悟的前輩。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忽然轉過身,向遠方飛去。

這一輪比試,八進二。

祝靈犀已經晉級,但梅林中還有那個被他一劍擊飛的第三人,只要把那人徹底擊出局,那麼這一局他還是能過關的。

下一局,他們再見勝負。

*

祝靈犀踏上飛舟,望見船舷邊幽然佇立的女修。

眉橫青岫,神凝秋水。

是驚鴻照影、浮夢杳無痕,飄飄乎乘雲碧霄。

金丹裁奪官站在這女修身後,垂首靜立,神態恭敬安謐,顯然以她為首。

能讓金丹裁奪官尊為先,難道是元嬰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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