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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頭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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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硯濃握著玄印,不知怎麼的,竟空洞洞地笑了一聲,把淳于純和胡天蓼嚇了一大跳。

是那種被逗樂的笑,忍俊不禁的,好像想到了什麼笑話。

可偏偏空洞荒蕪,冰涼涼的,像晚秋的冷雨。

——這是想到什麼事,才會忽而發笑啊?

曲硯濃沒搭理他們。

說來也很荒誕,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懷疑衛朝榮最後撒謊是為了騙走她一枚冥印,就連他陪她亡命天涯、生死一線的行為,也叫人懷疑是不是為了博取她信任。

這種懷疑怪無情的,可曲硯濃一直是這麼個人,魔修都這樣,而她是個中翹楚。

她的懷疑有很多道理。

衛朝榮來得太快、也太毫不猶豫,好像忘記了他自己和梟嶽魔君有仇、忘記他這些年一直避著梟嶽走,他和她跌跌撞撞亡命奔逃,也沒說過一句“你把玄冥印丟掉吧”,他了解她的過去和性情,他知道她寧願帶著玄冥印去死,他想讓她如願以償地活著。

“吃過那麼多次虧,上了那麼多次當,你怎麼還不長記性?如果有人讓你覺得好得不像真的,那就說明他另有圖謀.”

師尊檀問樞笑她,“真有人會為另一個人奮不顧身嗎?就算真的有,你憑什麼覺得會輪到你呢?”

“瀲瀲,人總是死於對旁人的幻想.”

“……怎麼只有一枚玄印?冥印呢?說!”

“——你明明懷疑他,卻還是把冥印給了他?我看你是瘋了!”

她也覺得她多半是瘋了。

直到幾個月後,那時尚未晉升化神的夏枕玉找到了她,告知她,衛朝榮在梟嶽魔君的追殺下逃亡冥淵,最終帶著冥印葬身於森羅冥淵之下,屍骨無存。

他根本沒有第二個乾坤袋。

衛朝榮是真的想救她,粉身碎骨也不怕。

他帶著冥印葬身在化神修士也不敢深入的冥淵之下,從此再不會有人能拿著冥印感應她手中玄印的方位,只要她不在化神修士的探查下,即使她從乾坤袋中取出玄印,也將永遠安全。

他確實騙走了她一枚冥印,可他也為她保住了一枚玄印。

“徊光也算我半個徒弟,既然他是為你而死,我乾脆也全了這段緣分,你和我回上清宗吧.”

那時夏枕玉輕嘆一聲,瞥見曲硯濃的神情,忽然了悟,“你是不是根本不信他?”

不必曲硯濃回答,夏枕玉已明白了答案,她沉默片刻,一板一眼地說著,“你們魔修果然涼薄.”

後來曲硯濃確實跟著夏枕玉去了上清宗,自毀魔骨,從頭修仙,直到她晉升化神,在仙魔之戰裡親手誅殺當初追殺過她的梟嶽魔君。

她心裡一直有疑竇難解,念念不忘,怎麼也想不明白:衛朝榮到底圖什麼?

他為她搭上一條命,甘願粉身碎骨,究竟是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

她一直想不明白,又或者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信。

很多年、很多年,她總是不願信。

她寧願相信衛朝榮矇騙了這世上所有人,寧願相信衛朝榮其實只是想騙走她一枚冥印,寧願相信她就是明知故犯地狠狠吃了兒女情長的虧……

可她不敢相信衛朝榮真是涼薄世情裡最難得的一抹滾熱,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真有人把一顆心都剜出來給了她。

而在他們最後的分別,她卻在想:原來他是想要我的冥印。

九重雲霄之上,清殿寒宮幾度,俯仰人世已千年。

淡漠寡情、無悲無喜的化神仙君微微失神,垂下眼眸,惘然一喟。

“上清宗的符籙,確實花裡胡哨的.”

她說。

淳于純和胡天蓼俱是一愣。

曲硯濃的話沒頭沒尾,就好像方才他們已經針對“上清宗的符籙沒什麼用”達成一致了一般。

可……

人家上清宗可是當世第一超級宗門,對一域有絕對掌控之力,在玄霖域說一不二,山海域這些各自為政的宗門在上清宗面前根本排不上號。

能令上清宗自上古仙魔並立時便傳承延續至今的絕學,怎麼會是沒用?

若連上清宗的絕學也無用,那五域四溟也就沒有哪家絕學有用了——哦,行吧,假如把曲硯濃算進去,倒也能算得上一個。

可曲仙君並未開宗立派,也沒收徒傳藝,望舒域的季仙君就更不用說了,據說如今年年都在搗鼓那點生意經,根本無意傳承自身絕學。

唉,“上清宗的符籙花裡胡哨”這種話,曲仙君敢說,他們可沒臉接啊。

這世上唯一一個能毫不猶豫地說上清宗的符籙不好的人,也就只有曲仙君了。

……畢竟,就算上清宗弟子心懷不滿,也沒人敢找她算賬啊。

*

隴頭梅林裡,一個巨大的玄黃靈氣團在原地飛快地翻轉,隱隱若符形,如同有誰將一張巨大的符紙揉成了一團,轉了又轉。

靈氣凝成的符紙堅潔如玉,硃筆宛然,哪怕只是凝神細看一眼,也會叫修為不夠的修士頭暈目眩。

這就是上清宗赫赫有名的絕學,天羅地網符。

無需符紙,無需靈材,只需平平一支符筆,隨手將天羅地網符畫在任何地方,都能即刻成符,一觸即發。

天羅地網符極為強大,也非常艱澀,大多數上清宗弟子到了金丹期才能掌握,能在築基期流暢畫出的符師都堪稱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在閬風之會中撞見能流暢畫出天羅地網符的天才符師,還好死不死都一腳踩上去,完全可以說是提前結束了這場比試。

閬風苑外,透過周天寶鑑觀看隴頭梅林中比試的修士們不由唏噓:“這個申少揚要被淘汰了……”

唏噓聲還沒落定,鏡中幻影猛然一變。

一點細小如珍珠的寒光衝破玄黃符紙,轉瞬上下伸展,化作一線劍光,自下而上,將巨大的符紙從中一劈為二!

申少揚緊跟在劍光之後,片刻不停,轉瞬便衝破天羅地網符。

周天寶鑑外,一片驚譁之聲。

胡天蓼連元嬰修士的養氣功夫都穩不住了,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看起來格外想衝進周天寶鑑另一頭大喊一聲“這不可能”。

淳于純一邊咂舌,一邊隱晦地望了上首一眼:曲硯濃一手搭在扶手上,輕輕扶在額前,微微垂首,凝神望著遠處大放毫光的周天寶鑑。

不管這個申少揚之前是從哪來的,他引來仙君留意這件事已是板上釘釘的。

淳于純壓下心底豔羨,琢磨起來:既然仙君對申少揚有些格外的關注,她要不要做這個機靈人,在中間牽個線呢?

若是能借此得到曲仙君青眼,稍作點撥,那對於淳于純來說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了。

一面周天寶鑑,內外無數心思,人人都在驚異這個從前籍籍無名的少年竟能一鼓作氣破開上清宗的絕學。

可誰也不知道,申少揚衝出天羅地網符的那一刻,暗中對靈識戒驚歎:“前輩,和你說的一樣——再強大的符籙,也不過是一劍的事!”

神識包裹著簡短的語句,沉入漆黑的靈識戒中,在冥冥之中跨越天涯。

飛渡、飛渡……

千萬裡之外的南溟盡頭,一道無窮無盡的幽邃天河下,無人知曉的亙古荒冢裡,浩渺磅礴的靈識緩緩甦醒,順著靈識戒跨越萬里。

“我說的是刀.”

衛朝榮說,語氣淡淡的,沉冽如刀尖雪,冷不丁問,“你為什麼不用刀?”

申少揚從一開始就用劍,從前蒙受前輩指點劍法也很順暢,冷不丁聽前輩問起“為什麼不用刀”,愕然:“我習慣了用劍……”

萬法歸一,以衛朝榮的修為眼界,指點一個築基修士劍法綽綽有餘,所以從前衛朝榮隨口點撥,並不要求申少揚棄劍從刀。

申少揚說著說著,聲調就弱了下去,蔫蔫的:前輩不會打算讓他改用刀吧?

雖說刀修也不是不好,可用慣了劍再改去學刀,總覺得有點捨不得。

至少、至少得讓他再考慮一下!

但衛朝榮只說了那麼一句。

靈識戒裡聲息都盡,只剩下茫茫的岑寂。

申少揚等也等不來下文,“前輩”“前輩”地喊了幾聲,沒等到靈識戒裡的迴音,卻等來數道冰凌,寒光閃閃,眨眼間就要刺入他胸膛。

他才剛從天羅地網符裡脫身,前後不超過兩個呼吸,對手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申少揚來不及多想,反手旋劍,劍身上薄薄覆了一層靈氣,叮叮噹噹擊飛冰凌,一時間只覺冰凌無窮無盡,險之又險,把他驚出一身冷汗。

他劍鋒橫掃,硬生生格擋開蔓延冰凌,定神去看冰凌後露出身形的人,把方才的追問忘了。

*

千山迢遙之外,冥淵不盡奔湧。

少有人能記得這片生靈絕地存在了千千萬萬年,從仙域蜿蜒到魔域,見證過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往昔。

沒有任何生靈能在這裡停駐,冥淵源源不斷地從周邊攝取靈氣和生機,哪怕是睥睨天下的化神修士也只能飲恨。

這片人間絕地默默存在了千萬年,既不曾向外擴張,也不曾改道易流,如此死氣沉沉,搏不來世人留意,於是也就這麼沉寂下去,只偶爾被提及,成為茶餘飯後的邊角料。

似乎從來沒有人好奇過,冥淵之下是什麼?

又或者,就算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也沒人能給出確切答案。

衛朝榮闃然穿行於幽寂。

他也許是這世上第一且唯一見過冥淵之下的世界的修士,倘若他往後流年不利、倒黴透頂,那麼也極有可能成為最後一個。

冥淵之下的世界暗無天日,沒有半點光,可他走得很平穩,跨過蜿蜒的溝壑、坑窪的水塘、叢生的雜草,肩頭扛著一株高大粗壯的樹,行步如風。

他竟然在種樹。

對,在萬丈冥淵下,一片幽寂中,平靜地種下一株樹。

細土覆蓋了盤錯的根莖,零星的枝葉上亮起粲然的微光,照亮了遠近晦暗的世界。

如果有哪個倒黴的修士突然出現在這裡,一定會認出這片坑窪像極了五域四溟的地形,那散落成五片似毫不相干、卻又在邊緣處隱約重合的地勢,分明就是如今世界的翻版,無限縮小。

衛朝榮拊掌,拍落掌心的塵土。

他不作聲地站在那裡,沉默地注視著這片陌生而熟悉的霄壤。

——當初該讓申少揚學刀的。

他於緘默中沉吟:如果申少揚用的是刀,那天在不凍海上,曲硯濃絕不會只看一眼便回頭。

隔著另一人的視野,只得她無謂的一瞥,再沒有下文。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寬闊的身形,又從他胸膛背脊穿透而過,如同穿過厚厚帷幕,微不可察地映照他身後的晦暗。

這分明不是在世生者應有的身軀,他也委實不能算活著,可在那如同虛影般的胸膛,錯雜如晶管般的脈絡之中,一顆虛幻到近乎透明的幽黑心臟緩緩跳動。

“咚——”

“咚——”

如遠古沉雷般的聲息,昭示這顆虛幻心臟的不息跳動,砰然過一千年。

在不息的砰然間,不知從哪混入一聲嘆息。

“隴頭梅又要開了,”他低低地說,好像在用心說給誰聽,“你現在還想看看嗎?”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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