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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頭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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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少揚在隴頭梅林裡轉了整整兩天。

在這兩天裡,他全方位體驗了裁奪官們的險惡用心。

梅林極廣闊,若不御使飛行法器,純靠自己走,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可當他騰空飛起,打算從高空俯瞰梅林的情況,還沒等他定睛一望,頭頂上便有飛箭如雨,劈頭蓋臉地落下,硬生生逼得他降回地面上才罷休——當初駕馭飛舟的金丹裁奪官就守在空中,等著他們冒頭。

不敢硬抗金丹修士的箭雨,他只能徒步穿行在梅林中,無頭蒼蠅一般到處尋找那個叫做“一枝春”的寶物。

裁奪官語焉不詳,搞不明白“一枝春”究竟是什麼的應賽者絕不止申少揚一個,破局的辦法也極簡單,甚至可以說是乏善可陳的老一套:只要把其餘對手都幹掉,贏家就是我。

申少揚徒步將隴頭梅林走了個遍,接連與三個同組的應賽者狹路相逢,“一枝春”還不知道在哪,先把三個對手淘汰出局了。

他運氣一向不佳,和那三個對手鬥法時激怒了隴頭梅,惹來大半片梅林的攻擊,狼狽奔走,差點就成了本場比試中被他自己淘汰的第四名應賽者。

好在,狼狽歸狼狽,他總算是摸清了頭緒,搞明白裁奪官所說的“一枝春”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了。

“前輩,這隴頭梅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申少揚嘀咕著,仰起頭望向面前高逾百丈的巨大梅樹,“這株梅樹恐怕得有元嬰期了吧?再加上週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梅林,好傢伙,這隴頭梅直接就無敵了吧?誰敢招惹啊.”

在這株龐然梅樹的梢頭,萬千梅枝的簇擁中,斜斜地伸出一枝冰梅,剔透如霜雪,瑩瑩綻放著寶光,這株梅樹周遭濃郁的靈氣有一大半都是從這一枝冰梅中逸散出來的。

只需稍稍觀察一番,便可看出這株巨大梅樹周圍的梅花都浮著一層很淡的紫色。

不出意外的話,那枝冰梅就是裁奪官所說的“一枝春”了。

靈識戒裡傳來沉冽聲音:“不是元嬰.”

“這是隴頭梅王.”

他說,“金丹巔峰,只能算半步元嬰.”

只要不是元嬰,那申少揚就不怕了,靈植囿於方寸土壤之間,不能挪移,侷限極大。

他慢慢朝隴頭梅王走去。

腳下枯枝繁多,沒留神踏上一枝,將細細的梅枝從中踩斷。

“咔——”

一聲輕響。

申少揚心底驀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危機感。

下一瞬,一股巨力從腳底升起,他像是踩在了一層看不見的地毯上,忽然有人捏著一角將地毯掀了起來,將他整個人傾翻在地毯上,兜在地毯中向上倒提而起,頭在下,腳在上。

“錚——”長劍出鞘。

劍鋒帶著靈氣,劃過無形無質的“地毯”,發出如同劃在鐵皮上的刺耳聲響,呲呲啦啦,半空中隱約順著他的劍尖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白痕。

申少揚心下一凜。

銳利得能在元嬰大妖掀起的狂潮中破浪而出的劍鋒,竟然破不開這無形無質的障礙?

他究竟遇到了什麼東西?!

*

閬風苑裡,胡天蓼哼了一聲。

“這小子可算是要栽了.”

他不無幸災樂禍,“上清宗的天羅地網符可是當世絕學,祝靈犀被稱為‘小符神’,使出來的天羅地網符可謂同階無敵,能在築基期橫著走。

這個申少揚居然敢直接踩上去,等著出局吧.”

淳于純下意識地瞥了胡天蓼一眼。

其實這個小心眼說得沒錯,申少揚之所以會中招,根本原因是他毫無防備地踩在了對手祝靈犀提前佈置下的天羅地網符上。

祝靈犀是上清宗精心培養出的天才,申少揚若真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個無師承的散修,那他被祝靈犀淘汰出局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明明胡天蓼說的都是對的,可不知怎麼回事,從這小心眼嘴裡一說,淳于純莫名就覺得……倒也未必吧。

曲硯濃支頤坐在首位,興致缺缺,卻不知怎麼回事,脫口而出是謔語,“再強的符籙,也不過是一刀的事.”

“要是一刀不夠,”她說著,語速漸漸慢了下來,若有所思,一點恍惚,“那就兩刀.”

她說完,自己先怔住:這話好像是她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胡天蓼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張張嘴要還口,可目光落在她瑰麗眉目,想起眼前人究竟是誰,又硬生生把話給嚥下去了。

惹不起,惹不起。

可把胡天蓼給憋屈壞了。

淳于純卻從這突兀的一句裡品出別樣意味:曲仙君並不用刀。

倘若只是隨口戲言,也該說順手常用的法寶。

所以為什麼是刀?

曲硯濃恍然:因為衛朝榮用刀。

這話是從前她聽衛朝榮說的。

衛朝榮大概算半個上清宗弟子,可他確實不擅長符籙,一如其他普通修士,半懂不懂,現成的符籙到手能催發,多餘的就不會了。

曲硯濃曾問他為什麼,他就說,符籙對他而言沒什麼用。

她再問下去,他就說出了“再強的符籙也不過是一刀的事”這句話。

其實那時候他們歡愛歸歡愛,疏離也是真疏離,起碼曲硯濃並不很信任他,她不相信任何人。

如果哪天衛朝榮帶著上清宗同門伏殺她,她大概也不會很吃驚,又或者她從一開始就認定他早晚會背叛,只是在等待他背叛或她厭煩的那一天到來。

她對他沒有任何幻想,所以那時聽他語調平平地說出能叫符修聽了想打人的話,一邊笑得誤把他衣襟邊的繫帶扯斷了,一邊又總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擅長符籙便要貶低符籙,藉此來挽回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直到很久以後,衛朝榮為了救她身死道銷,永久長眠於冥淵之下,她毀去魔骨,從毫無靈氣的凡人開始修仙,短暫寄居於上清宗,有意無意觸及他的過去,她才慢慢意識到,他說的也許是心裡話。

也許衛朝榮在她面前說過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

她用了很長時間後知後覺,又耗費了更加漫長的歲月去消化這個發現。

不過這都沒什麼意義了。

晉升化神後,一場道心劫就將一切都抹去,比當初更空白。

曲硯濃微微發怔。

她像是忽而想起什麼一般,抬起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纏在腕間的紈素,在紈素的末端繫著一枚小小的方印。

印石如含水墨江山,朱文赤字,只刻了一個“玄”字。

淳于純和胡天蓼見曲硯濃說著說著便陷入思索,轉眼又從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印章,既莫名其妙,又難免好奇,不約而同地隱晦打量起那枚印章來。

不打量則罷,這一細瞧就叫人心裡一驚——

他們眼中分明看見曲硯濃把玩著一枚精巧方印,可神識中竟根本察覺不到那一枚方印的存在。

就好像曲硯濃手中空無一物,把玩著一團空氣。

曲仙君就在眼前杵著,誰也不敢大動干戈地查驗,只能偷偷摸摸地打量,任這兩人怎麼觀察,也探查不出那枚方印的存在。

——這絕不是什麼平平無奇的印章,必然是一件能令世人瞠目豔羨的絕世神器。

可五域四溟的神器本就不多,每一件都赫赫有名,曲硯濃拿出的這枚方印卻與傳聞中的那些神器都對不上號,無論是胡天蓼還是淳于純都猜不到。

反倒是偷偷摸摸打量曲硯濃的神色,叫兩人心頭生出聯想。

有傳言說,曲硯濃仙君之所以勞心費神地研究起乾坤袋,做出簡易版乾坤袋大肆售賣,並不是為了惠及普通修士,而是因為她有一件冠蓋天下的神器無法被收納進乾坤袋中。

為了製成一個能收納神器的神品乾坤袋,她才會苦心孤詣研究,在此過程中順手研究出了簡易版乾坤袋的製法,教給山海域的煉器師們,又令滄海閣統籌售賣,這才有了今日鼎鼎有名的山海域乾坤袋生意。

……怎麼說呢,世人將“曲硯濃”這個名字本身賦予無與倫比的傳奇色彩,那完全就是順理成章。

哪怕胡天蓼再怎麼腹誹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生來就是一樁傳奇。

總而言之,曲仙君真正想製成的神品乾坤袋,至今仍未製成,反倒是隨手為之的簡易乾坤袋生意如火如荼。

看見曲硯濃手中把玩的這枚方印,胡天蓼和淳于純都是若有所思:

莫非這枚方印就是傳說中的那件無法被任何乾坤袋收納的至寶?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她怎麼隨手拿出來的都是至寶啊?

曲硯濃沒有看他們。

她垂眸凝望著手中方印。

它叫“玄冥印”,本是一對兩枚,分為玄印與冥印,彼此可以感應對方的方位,是與天地伴生的魔道至寶,千年前接連引來兩名魔門化神修士覬覦。

她那時才元嬰初期,懷璧其罪,被其中一名化神魔君追殺,命懸一線,衛朝榮趕來幫她,可他自己也只是元嬰初期。

隔著千年修行,他們在化神修士面前是如此弱小無力,只能用盡力氣逃、逃、逃,亡命求活,直到渾身上下再也榨不出一點力氣。

衛朝榮提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拿出一個乾坤袋,讓她試著把玄冥印收入乾坤袋中。

他拿出的不是後來由她簡化後的劣質品,而是無論放在何時何地都稀世罕有的真正至寶乾坤袋。

乾坤袋能隔絕神識查探,連化神修士也無法探查乾坤袋中容納的東西。

可乾坤袋這種法寶無論品階高低,能容納的東西都是有限的,玄冥印這種至寶已超越了那隻乾坤袋所能收納的上限,曲硯濃只勉強將玄印塞了進去,乾坤袋便險些崩毀,再也容納不了冥印。

只能收納一枚有什麼用?

衛朝榮反倒很平靜。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說:你帶著玄印走,乾坤袋能支撐一段時間,梟嶽沒有分形化影術,只會挑一個人追。

曲硯濃問他:乾坤袋給了我,你怎麼辦?

衛朝榮的回答很簡短:我還有一個。

他頓了一下:我帶著冥印走一段,引開梟嶽,然後再收入乾坤袋。

他說他還有一個乾坤袋。

曲硯濃是個很多疑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東西,也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時她和衛朝榮已經認識了很多年,巫山雲雨、顛鸞倒鳳,哪怕他們曾數次生死同往,她仍對人性毫無信任。

記憶裡,她一句話也沒說,一反常態地安靜,默不作聲地望著他帶著冥印走到巖穴邊緣,一半天光映照,顯得他背影高大寬闊,格外堅毅挺拔。

她忽然問:既然你有兩個乾坤袋,我們還用得著分開走嗎?

既然乾坤袋能隔絕神識查探,兩枚方印分別收入袋中,他們自然便安全了,何必多此一舉?

衛朝榮在巖邊停下。

他站在那裡沒動,像是頓了一下,可沒回頭,向前邁步,融入天光。

她把乾坤袋攥緊了,沒出聲,無言注目他背影消逝。

那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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