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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冥關(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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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落下,露出一張呆滯的臉。

不是衛朝榮。

這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朝氣昂揚,有股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無懼無畏,很能博得旁人的好感。

然而在這張清秀朝氣的臉龐上,竟生長著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黑色紋路,猶如虺蠆攀附在面頰上,細看去,詭異可怖。

曲硯濃攥著面具,挑了一下眉。

她已很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紋路,以至於驟然望見一個臉上長著黑色紋路的修士,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方今之世,大約已經沒多少人能認出這種紋路了,因為這五域四溟中只剩下仙修傳承,四海一同。

但就在一千多年前,世人還對它很熟悉,因為每個魔修剛剛鑄成魔骨的時候,臉上都會浮現出這種黑色紋路,鑄成了魔骨,就意味著魔修正式踏入築基期了。

魔紋持續的時間不定,因人而異,一般來說魔修的根基越深厚、實力越強大,魔紋持續的時間就越短暫。

當初曲硯濃鑄成魔骨、踏入築基的時候,魔紋在她臉上只淺淺地浮現了一層便褪去了,而她的同門往往需要好幾年的時間。

不過,無論資質到底怎麼樣,曲硯濃還真沒見過像申少揚這樣修為已經到了築基後期,臉上卻還帶著深深魔紋的人——這資質得有多差啊?看申少揚在閬風之會的表現也不像啊?

難怪這小修士要戴面具,就算被元嬰裁奪官斥責了也不願意摘下,胡天蓼怎麼說也是見過魔修的元嬰大修士,一旦看到申少揚臉上的魔紋,立刻就能反應過來。

以仙修對魔修的成見之深,若是申少揚的魔修身份暴露,也許現在立馬就會被懷疑是他蓄意破壞鎮冥關——反正周天寶鑑沒有將當時的情景映清楚,誰知道究竟是誰幹的呢?

申少揚也算是幸運,這一刻的周天寶鑑並沒有映照艮宮,揭開他面具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個元嬰裁奪官,而是曲硯濃。

愛也罷,恨也罷,她畢竟也曾是個魔修。

也虧得申少揚藏了這麼久,都快趕上衛朝榮當初在魔域了。

曲硯濃漫無邊際地想著,攥著面具,說不出的失望。

全然陌生的臉。

不是衛朝榮。

當然不是衛朝榮,不可能是他,她早知道的,只是又明知故犯地犯了一次傻,相信他會如約歸來,即使歲月綿長,她已慢慢淡忘他的名姓。

傻得可笑。

她自己都想笑,怎麼會這麼愚蠢,去相信一個自己給自己編織的虛妄幻想?

檀問樞說:人總是死於對旁人的幻想。

她一次又一次深陷在這幻想裡,從沒學會掙脫。

被揭下面具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是根本沒能對她這突兀的舉動作出反應,雙目失神地望著她,動也沒動一下。

曲硯濃垂下眼瞼。

她抬起手,將面具重新扣到申少揚的臉上。

“您、請問您是哪位前輩?這個時候出現在鎮冥關,您不會就是曲仙君吧?”

眼前人終於像是回過神,愕然而侷促地看著她,一反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樣,活躍得有點過分了,問題一個接一個,“您剛才為什麼忽然揭開我的面具?我讓您想起什麼了嗎?”

曲硯濃微微皺眉。

她還是更喜歡眼前人方才一言不發、沉默凝望的模樣。

“魔修敢來參加我的閬風之會,膽子倒是不小.”

她打斷申少揚喋喋不休的問題,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

申少揚愕然:“什麼?”

他簡直快被這一串接一串的變故搞暈了!

方才他按照前輩的指點閉守神識,就如修煉時陷入冥想一般,根本不清楚外界發生了什麼,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這個神容瑰麗攝魄、氣息縹緲無定的女修。

還沒等他驚詫,他就感受到臉上一片空蕩蕩,面前女修手中攥著的分明就是他的面具。

向前輩求救時,申少揚怎麼也沒想到,他醒來時不僅從破碎虛空回到了鎮冥關內、眼前多了個陌生女修,就連戴了幾年不敢摘的面具也被摘掉了。

——他真的只是閉守神識了一會兒,不是昏迷了一天吧?

就在剛才,他倏然恢復意識,睜眼就看見一張陌生而瑰豔的臉,下意識去問前輩發生了什麼,可靈識戒裡一點回應也沒有。

申少揚能隱約感覺到,這次和從前不一樣,不是前輩懶得理他,而是前輩在離開的一瞬徹底切斷了和靈識戒的聯絡。

靈識戒裡一片死寂。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申少揚暗暗納罕,但眼前還有一位神秘莫測的陌生前輩,只能提著神,用喋喋不休的問題來掩蓋緊張,希望對方沒有察覺到他剛才的異狀。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個氣息虛渺的女修前輩就是那位傳說中分定五域、定立青穹屏障的曲硯濃仙君。

只有涉及到曲仙君的時候,前輩才會如此反常。

先前在不凍海上遙遙一望,看不清容色,只記得那道飄渺驚鴻影,直到站到眼前了,他才倏然驚覺:原來曲仙君是這般模樣。

她也應當是這樣的,一旦見過了她,便讓人再也想不出比她更貼近那些仙氣渺渺的傳聞的人了。

對這位疑似和靈識戒中的前輩大有淵源的曲仙君,申少揚一直是十分好奇的,此時聽了曲硯濃的話,驚詫極了,“什麼?仙君,有魔修混進閬風之會了?”

不等曲仙君回應,這小修士已經恍然大悟般嚷嚷起來了,“是戚楓對不對!我就說他不對勁,怎麼會有人毀壞鎮石、還那麼巧合地在鎮冥關弄出裂口呢?原來他是個魔修!”

臉上還掛著魔紋呢,居然敢在她面前裝傻,一副渾然不知哪有魔修的樣子,這理直氣壯地賊喊捉賊,曲仙君都給他說懵了!

曲硯濃不由仔細打量這小修士。

隔著黑漆漆的面具,她看不到申少揚的表情,也懶得再去摘,只是抬手,在他面具上輕輕敲了敲。

“我看到了.”

她意味不明地說。

魔紋都印在臉上了,剛才滿身都是魔氣,還在這嘴硬抵賴?

申少揚是真的茫然。

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臉上長出了詭異的紋路,自從那次摔下懸崖醒來後,這種詭異紋路就一直在他臉上,所以他才特意花重金買了個面具戴上。

參加閬風之會以來,關於他的面具有很多離譜的傳聞,但只有申少揚自己知道,他戴面具,主要是嫌丟臉。

這個紋路實在是太醜了,他怎麼能頂著這一臉醜紋路見人?

他也是要面子的啊!

“您說這個啊?”

他侷促地撓了撓頭,難為情極了,“是、是有點醜,就因為臉上長了這個東西,我一直不太敢讓別人看見我的臉,實在是太醜了,要是被人看到就太丟人了.”

好在,據靈識戒中的那位前輩說,等申少揚結丹後,這個詭異的紋路就會徹底消失,到時就不必戴面具了。

如今申少揚已經是築基後期,距離金丹期也不過是一步之遙,光明的未來近在眼前了。

曲硯濃高高挑起眉,打量著申少揚。

她罕見地生出一種疑惑來:是她這些年修身養性、不問世事,讓年輕一輩的小修士誤以為她脾氣很好嗎?

明明頂著一臉魔紋卻敢堅稱自己不是魔修,這個申少揚哪來的膽子?

——總不會有人明明身懷魔骨,自己卻壓根不知道吧?

曲硯濃不說話,只是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修士。

她氣息虛渺,猶如遠天長風,彷彿風輕雲淨,其實給人的壓迫感比凶神惡煞更甚,正如這世間最摧折人膽氣的從不是顯而易見的兇險,而是撲朔迷離的未知。

申少揚並不是真的傻大膽,他對戚楓怨念很深,方才聽到曲仙君說魔修,情之所至,想也不想就扣到戚楓頭上了。

直到他被曲硯濃這麼意味不明地打量著,後知後覺地緊張,憋住一口氣不敢呼吸,慢慢回過味來:方才曲仙君的神態和言語,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試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點他。

可他絕對是個仙修啊!

他經絡裡流轉的絕對是靈力,他修練了這麼多年總不至於連自己走了哪條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揚懵然想著,忽而想起剛才戚楓打入他泥丸宮內的詭異力量,還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仙君,戚楓絕對有問題!”

申少揚來不及細想,當場告狀,“他肯定是個魔修,故意破壞青穹屏障——他還攻擊了富泱,說不定他參加閬風之會就是一個陰謀!”

他就說,鎮冥關固守千年,在虛空侵蝕下也沒事,怎麼可能被戚楓這個築基修士攻擊後直接出現裂縫?

曲硯濃髮覺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氣壯。

……難道這世上真有這種笨蛋,連自己到底是什麼修士都不知道?

裝的吧?

曲硯濃一哂。

“下一場比試,我會來看.”

她語氣輕淡漠然,“既然來參加了,當然要走完每一場比試,是不是?”

她已經過了因為對某個人好奇而思來想去、反覆思量的年歲,也再不會有那樣的情致。

真與假、裝傻與否,拉出來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揚微愕。

“如果我沒在下一場比試裡見到你……”曲硯濃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輕輕笑了一下,“你肯定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吧?”

言辭疏淡,可意蘊森然,申少揚凜然生寒,背脊發涼。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那天在不凍海上的鯨鯢的感覺,那如出一轍的幽長恐懼,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脅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沒這個意思,因為她從來不考慮旁人違揹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確實無須做那種無謂的假設。

“我一定會努力的.”

申少揚不自覺壓低了聲音,輕輕地應諾。

曲硯濃敷衍地點頭。

她嚇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損坍塌的鎮冥關艮宮,神色裡摻雜了一股很淡的厭煩與疲倦。

真煩,她想。

似乎從來沒有人想過,高高在上的曲仙君為什麼願意千年如一日地維護青穹屏障,即使這件事對她來說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籠統地為她冠上“當世完人”的名號,奉上神壇加冕。

於是她千年如一日地無償維護青穹屏障也順理成章:曲仙君是當世完人嘛,當世完人自然是卓爾不群、道德無瑕、心懷天下的,甘願付出有什麼奇怪呢?

好像誰都忘了,從前的曲仙君並不是個道德無瑕的完人。

在她毀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讓世人驚懼的魔修。

到底為什麼呢?

她以為自己有點忘記了,可其實沒有。

之所以毀去魔骨、重定五域、維護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個真正的仙修。

一個有血有肉、能愛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包括衛朝榮,也永遠不會對他說起,從她淬鍊魔氣、正式成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種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歲那一年,檀問樞沒有帶著碧峽弟子來到曲家,如果沒有那樁滅門慘案……那麼她會是一個仙修。

世上最虛妄美滿的詞一定是“如果”。

曲硯濃並不嚮往仙門,也並不覺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認為修了仙就能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擁有一個虛無的幻想,去填滿她空洞的人生。

衛朝榮身份暴露後,問過她很多次,願不願意去仙域,她從來不應,也從未在他面前承認過嚮往,因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虛無時美好。

從她被檀問樞帶回碧峽的那一天起,她已註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橫亙在她和另一種人生的幻想之間的,不止有時光,還有她曾經的惡名、數不清的仇敵、樹大招風的魔門第一天才頭銜。

毀去魔骨的風險極高,稍有不慎就會丟了性命,甚至成為一個無法修行也無法行走的廢人,已經擁有力量的人,又怎麼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煩了,抱膝坐在床榻上。

“你想渡我嗎?”

她問,滿頭青絲未梳,散落在肩頭膝上,而她回過頭,撥開綠鬢看他。

衛朝榮英挺眉目深凝。

“只要我能.”

他答得毫不遲疑。

“但你不能.”

她語氣很淡,和她平時不一樣,有種厭棄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對他心平氣和、不含譏諷,卻在字裡行間滿是諷刺,“和一個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長老若要殺我,你能攔住嗎?檀問樞上門討人,你能讓上清宗護住我嗎?”

她總是渾身帶刺,扎得人鮮血淋漓,可這一回,衛朝榮緊緊抿唇,默然無聲,她竟頭一回嚐到被自己蟄傷的隱痛。

也許是有點虛榮,她總不願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願意讓他知道她也是個會心存幻想的愚鈍庸人。

“以後不要問這種超出你能力的問題了.”

她奇異地平靜,“少說漂亮話,心意我領了.”

衛朝榮背脊筆直地枯坐很久。

“對不起.”

他定定地望著她,聲音乾澀。

可他又有哪裡對不起她呢?沒有的。

她不想再談,向後一仰,靠在軟枕上,懶懶地勾著他小指,“本來我也不想當仙修,你們仙門繁文縟節也太多了,這不許、那不許,我可受不了。

還是我們魔修痛快,想幹好事就幹好事,想幹壞事就幹壞事,自由自在……喂,你還真打算在這種時候和我聊天啊?”

於是短暫的對話至此終結,一直到窗外殘月落盡,朝露凝冷,再也沒有閒談。

曲硯濃抬起手,五指一攏,玄妙而磅礴的靈力從長天外浩蕩而來,如渺渺長風吹入破碎的缺口,將凌亂散落的鎮石捲了起來。

也不拘這些鎮石究竟是破碎還是完整,盡數堆疊在一起,強行用靈力凝成一團廢墟。

申少揚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輕點,用靈力在廢墟上畫了一道結界,竟堪堪將缺口堵上,雖然還是有零星的虛空侵蝕痕跡,但乍一看倒也撐得住。

“仙君,這個……鎮冥關就這樣放著了?”

他一時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實力超卓,連青穹屏障也能顛來倒去信手為之,還是該震驚這道信手捏成的結界敷衍了事,就靠這個廢墟,能保護得了屏障後的世界嗎?

曲硯濃收回手。

“放著.”

她語氣寥寥落落,到盡處已覺厭煩,轉過頭來看了申少揚一眼,“你怎麼還不去繼續比試?”

申少揚如夢初醒:“啊!”

在比試中見到天下第一人的經歷實在太傳奇,他哪還記得自己在參加閬風之會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試.”

他訥訥地說,頓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那個戚楓——他絕對有問題,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壞鎮冥關的,我覺得他才是個魔修!”

曲硯濃定定望他一眼。

不說話,只是淡淡瞥過去。

“……我先告辭!”

申少揚胡亂鞠個躬,一溜煙跑了。

曲硯濃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術業有專攻,我確實不如季頌危會算賬.”

她嘆口氣,苦惱地算著,“想一箭雙鵰,省一筆替換鎮石的錢,結果居然連鎮冥關都塌了.”

虧了,血虧。

——不過沒關係。

會有人主動出錢出力來彌補這場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經想好由誰來代替她給鎮冥關會鈔了。

在這世上,她永遠不會虧。

曲硯濃回過頭,望向鎮冥關完好的方向。

“戚楓.”

她若有所思地重複了兩遍。

早就說過了,他最好是別落到她手裡。

“不會真是你吧?”

她輕聲說,“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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