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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冥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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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冥關是天下第一雄關。

青穹屏障環繞五域,其中有大大小小數十道天關,均為守護山河地脈而設,唯獨鎮冥關立於冥淵水尾,專為鎮靖冥淵而立。

煌煌赫赫的天關,如穹頂仙宮的天門,自雲霄俯瞰人世,巍峨磅礴。

站在鎮冥關下,只覺己身如此渺小,如天地間的蜉蝣。

申少揚踏出飛舟的那一刻如是想。

“前輩,冥淵究竟為什麼這麼特別啊?”

他不報指望地隨口問,也不知道前輩究竟是否會應答,“連曲仙君也對冥淵這麼忌憚.”

申少揚問起冥淵,只是漫無邊際的好奇。

因為比試的地點和冥淵有關,於是他便提問。

靈識戒裡沉默了片刻。

衛朝榮從來沒同申少揚說過,他就身處冥淵之下。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冥淵的盡頭,看到這座佇立千年的天關。

鎮冥關是在他隕落後建的,伴隨著魔門覆滅、五域初定、青穹屏障初設,磅礴天關轟然落定,將幽晦深邃的冥淵永遠隔絕在世外。

雖然這千年間他並非始終清醒,也無法穿越冥淵見證鎮冥關的存在,但他能想象。

想象……

這一道近乎神力鑄成的天關如何在悠悠歲月裡抵擋侵蝕,冥淵如何源源不斷地向四州吸蝕靈氣與生機,多少世人不曾留意的無聲片段裡,他們曾和死亡擦肩而過,又是如何被鎮冥關和青穹屏障不動聲色地保護。

想象,那個親手定立天關的人。

申少揚說,五域中有些修士對青穹屏障的存在頗有微詞,認為這屏障花費了太多靈材和錢財,幾位仙君應該想個更好的方法取代青穹屏障。

“當然,這只是極少數人的想法,絕大多數修士還是明事理的.”

申少揚說起時補充,“我們都知道五域外的空間不穩定,很有可能陷落進虛空裂縫中,青穹屏障在保護我們.”

自從申少揚察覺到靈識戒中的前輩與曲仙君隱隱的淵源後,就經常打聽有關曲硯濃的傳聞,有意無意地對著靈識戒喋喋不休。

一樁樁、一件件,說給靈識戒聽,想等來一個明確的反應,或是回應。

衛朝榮絕大多數時候只是默默地聽著,並不做回應,也不出聲,就好像申少揚的那些言語都石沉大海,隨著水波沉入深淵,沒有一點痕跡。

只有當靈識戒的那頭轉述的傳聞太過荒謬,又或是頗多誤解,他才像是枯木重煥,冷淡地隻言片語,用譏誚或平淡的語句一一駁斥。

曲硯濃。

衛朝榮在心裡念她的名字。

他其實很難想象她語調疏淡、氣清神虛、不食煙火的模樣,哪怕申少揚從不凍海上的那一望後便已認定曲硯濃是世外仙聖,哪怕轉述中的曲仙君超然出塵得無慾無求,可他卻始終沒有辦法把她和清心寡慾聯絡在一起。

他知道一千年會改變太多,足夠滄海幾度桑田,也沒想過她會一成不變、永遠駐足在原地,但他總是沒法想象。

極致的烈火,也會褪成清淡的雲水嗎?

“在所有古籍傳說中,冥淵是萬物的起始和終結.”

衛朝榮淡淡地說。

申少揚本來就是碰運氣,沒指望得到答案,沒想到真給撞上了,精神一振,“什麼叫萬物的起始和終結?哪個古籍傳說裡講的?撰寫的人是怎麼知道的?”

衛朝榮默然。

以申少揚讀過的古籍數,就算他說了,申少揚也聽不明白,況且這些古籍在千年後還有多少留存也不得而知。

“冥淵之下的地方,叫做乾坤冢.”

他說。

這是古籍傳說裡沒有寫過的東西,也只有親身留在冥淵下的人才會恍然:原來古籍中寫就的不是荒誕不經的傳說,而是一段被世人遺忘的天地起源。

“知道名字就夠了,其餘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衛朝榮簡短地說。

申少揚滿肚子的疑問都給噎回去了。

“好吧.”

他怏怏不樂地收住話頭,把“乾坤冢”這個名字記在心裡,抬起頭,正好對上戚楓審視般的目光。

戚楓目光冷漠凌然,有一瞬申少揚覺得他不是在看對手,而是在掂量某種無生機的死物,比鬧市稱斤論兩賣妖獸皮與肉的攤販更漠然。

驀然與申少揚對上眼,戚楓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彬彬有禮地一笑,這眼瞼一垂一抬一笑間,方才的冷漠凌然竟像是申少揚的錯覺。

細看去,戚楓神色溫然,長身玉立,儀容秀麗,說不出的姿質風流,輕易便能博得旁人好感。

申少揚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心裡泛著點嘀咕,又找不出端倪,只能匆匆地頷首回應。

“……這一輪的比試,持有青鵠令的四名應賽者需要在巳正前進入鎮冥關。

關內共有九道天門,每道天門下藏有一個鎮石袋,每個鎮石袋中裝著二十塊嶄新完好的鎮石和一份鎮冥關的簡易陣圖,應賽者需要根據陣圖找出年久毀損的廢鎮石,並將廢鎮石替換成新鎮石.”

這一輪比試的裁奪官已不再是金丹修士了,淳于純手持卷軸,在周天寶鑑前朗聲宣讀比試規則:“比試以應賽者所替換的鎮石數目為準,應賽者成功替換的鎮石越多,則排名越前,第一、第二名將獲得進入下一輪比試的資格.”

比試內容居然是替換鎮石。

申少揚一陣緊張,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鎮石,半點經驗也沒有,他的對手全都來自有仙君坐鎮的大宗門,大約都比他更熟練。

真是的,就不能四個人打一架嗎?

比什麼替換鎮石啊?

申少揚手忙腳亂地找出青鵠令,抬起頭,望見富泱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愣,“你想什麼呢?怎麼還不趕緊進去?”

祝靈犀和戚楓都已經催動青鵠令,嘗試進入鎮冥關了。

就算富泱無意爭先,至少和清靜鈔沒有仇吧?

富泱回過神,似乎也略感疑惑:“怪了,我怎麼有種怪怪的感覺,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申少揚茫然:“什麼不對勁?”

富泱滿懷疑慮地搖搖頭。

他也說不清楚,就是在聽淳于裁奪官宣讀比試規則的時候,莫名頸後一涼,這種感覺……就有點像是在望舒域做生意的時候,預感到要被對面給坑了。

不會吧?他明明是在參加閬風之會,沒在做買賣啊?

就是一個比試,能怎麼坑他?

他又不是在望舒域!

想到這裡,富泱終於放下疑慮,舒了口氣,取出青鵠令:沒事了,山海域只有曲硯濃仙君,可沒有季頌危那個錢串子。

——曲仙君總不會比錢串子更精吧?

*

閬風苑。

“這規則究竟是誰想出來的?衛芳衡?戚長羽?這也太賊了吧?”

胡天蓼沒忍住,小聲嘟囔著,“壓根就沒說比試什麼時候結束,這不就意味著應賽者要比到鎮石全部用完嗎?”

那可是鎮石啊!

更換鎮石可不是什麼容易事,往往需要兩到三個築基修士齊心協力才能完成。

滄海閣每年都要派遣或招募修士前往鎮冥關更換廢棄鎮石,有時甚至會找金丹修士出手,足足幹上兩到三天才能換完。

比試一共提供了一百八十枚鎮石,分散在九道天門下,這就意味著鎮石沒用完,應賽者都不能鬆懈,因為一旦有一處的鎮石沒被找到並用完,就會為對手提供反超的機會。

為了維護自己的排名,應賽者必須先下手為強,榨乾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在比試結束前馬不停蹄地奔波。

這直接就把滄海閣一年的事給幹完了啊!

讓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來給你們打白工修鎮冥關,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他們是山海域,又不是望舒域!

戚長羽用隱忍的目光瞥了胡天蓼一眼,沒有說話。

“我定的.”

曲硯濃宛然含笑。

胡天蓼呆若木雞。

完蛋了,他呆呆地想,我們山海域也要變成四方盟的樣子了。

曲硯濃信手拈起手邊的金紙。

“鎮冥關可是我最用心的作品.”

她慢悠悠地說著,握著硃筆,在硃砂間輕輕一抹,彤管搖搖晃晃,在金紙上蜿蜒成行,“當初花了很多心思建成,如今放他們進去,收些門票總不過分吧?”

她本來只是說些俏皮話逗人玩,可話到盡頭,倒把自己給說動了,握著硃筆微微怔神。

是,她當初在鎮冥關上花了最多的心思。

不僅因為冥淵神秘莫測、給山海域帶來極大損害,也不單為了古籍中有關冥淵的荒誕不經的傳說,更因為衛朝榮。

她沒有親眼看見衛朝榮死,也沒有親眼見到他的屍骨,他的犧牲和死亡就像是一場朦朧而悽楚的夢魘,為她展開,又與她無關。

曲硯濃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魔修。

見不到屍骨,也沒親眼見到衛朝榮墜入冥淵,她總是不太信他死了,哪怕她知道墜入冥淵的人不可能生還,可她在上清宗從頭修仙的那些年,還是常常會產生浮想,也許有一天衛朝榮會突然地出現在她面前,一如舊日模樣。

不辛酸,只是很惘然,讓她親手把冥淵通向山海域的方位封起,多少也算是個難關。

那時五域初定,道心劫才初顯,她還不是無悲無喜的曲仙君,夏枕玉也不會一年到頭瘋瘋癲癲地失憶,季頌危更是能憑氣概聚起散修聯盟的人傑,三個化神修士彼此不是朋友,卻也是同道、同袍。

季頌危在望舒域的事還沒忙完,就注意到她在冥淵水尾的停滯不前,熱心腸地問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難、需不需要搭把手。

曲硯濃沒有遇到困難,她晉升化神後,幾乎再也沒遇到過能被稱為困難的事,她只是在想衛朝榮: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衛朝榮活著出現在她面前,看到她封住冥淵水尾,會不會有點傷心?

季頌危和她其實不太熟,也不清楚她和衛朝榮的故事,但他很有耐心,聽她語焉不詳地陳述,忽然哈哈一笑:所以你其實已經決定好要封住冥淵水尾了,不管他會不會傷心,你都會這麼做,是不是?

曲硯濃不否認。

她一向是這樣的人,如果當初衛朝榮沒有為她而死,她做決定時甚至都不會有這一點猶豫。

季頌危搖著頭感慨:果然是當過魔修的人,做權衡時天然便有優勢。

“可你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你封住冥淵水尾,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會經受他的痛苦,這是你在心痛他啊.”

季頌危輕輕快快地說,“他若是能看見,應該會更欣喜才對.”

曲硯濃和季頌危不熟。

可她真正被他一句話解開心結,隔天便費心建成鎮冥關,永鎮冥淵。

在毀去魔骨轉修仙道之前,曲硯濃既不懂情誼,也不懂怎麼珍惜別人的情誼。

她生活在爾虞我詐裡,也只會爾虞我詐。

她就像一隻被豢養在沙漠的鯨鯢,就算有一天墜入碧海,她也不知道怎麼呼吸。

夏枕玉告訴她衛朝榮的死,讓她學會拿起。

而季頌危在冥淵水尾前的一番開解,讓她學會放下。

可等到她終於拿得起也放得下,衛朝榮早就死了,而她也在道心劫裡日復一日地沉淪。

一千年,什麼都拋卻,再不想起,無慾無求也無悲無喜。

她成了曲仙君。

“二十多年前,望舒域地脈陷落,造成一場天災浩劫。

四方盟理應開倉賑災,可季頌危捨不得錢.”

曲硯濃忽然說起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胡天蓼和戚長羽都看向她,不明白話題怎麼從鎮冥關突然變到四方盟。

“季頌危想得很美,他自己不想放血,就超量發放清靜鈔,給望舒域修士、給山海域修士、給玄霖域修士……”曲硯濃語氣淡淡的,好像不是在同誰說話,而只是一場回憶,“他是保住了他的錢,可代價卻轉嫁給了整個五域。

山海域和上清宗為他結賬.”

曲硯濃不問世事,但不吃虧,尤其不喜歡被別人佔便宜。

她找到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找季頌危,既是為了算賬,也是因為季頌危的舉動離奇,說明他的道心劫更嚴重了,她們看看能不能拉他一把。

當世三個化神修士差不多就是這種既不親密、也不信任,但只有彼此能守望相助的關係。

道心劫面前,他們都是掙扎的蜉蝣。

季頌危在她們面前賴賬。

他裝傻,直到裝不下去又開始唱唸做打地扮演悔恨。

“季頌危,你是不是以為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

她當時心境毫無波瀾,沒什麼意趣地平淡反問。

她不生氣,只是覺得無趣又煩人,把季頌危打了一頓,奪走了清靜鈔的發放權,又從四方盟割了一大筆利益,滿載而歸地回了山海域。

直到如今望舒域還在還當年欠下的債。

這件事沒什麼稀奇的,曲硯濃早就拋之腦後了,也從來不以為意。

直到今天,她坐在閬風苑裡,對著鎮冥關,不經意想起多年前的那場意外對話,想起曾經輕快微笑古道熱腸的季頌危,想起如今望舒域那個冰冷的錢串子。

鎮冥關還是鎮冥關,可人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物是人非。

她惘然若失。

“一千年,”她輕聲說,“原來真的很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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