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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凍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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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曲硯濃仙君是山海域之主。

山海域的每一寸山河水土,包括青穹屏障都歸屬於她,從五域四溟初定起,她便是無冕之君。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

雖說是山海域的無冕之君,但曲硯濃仙君其實無心權欲,在這過往千年中,她幾乎從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務,任大小宗門、千家萬戶自行其道,而她只是高居神霄之上的知妄宮中,坐看世事輪轉。

在山海域修士的印象裡,曲硯濃仙君一直居於知妄宮中,別說插手山海域之事了,甚至已經很多年不曾出現在世人面前。

平日裡,當山海域中發生較大沖突,或者需要齊力辦成什麼事的時候,都是由一個名為滄海閣的宗門代仙君調解。

她有那樣獨步天下的實力、雷霆一般的手段,一手奠定了五域四溟的格局,卻半點不戀棧權勢,堪稱世人眼中的完人。

而這位當世完人正踏著夕暉,悠悠遊遊地回到那個傳說中的知妄宮,被自家大管家逮了個正著。

“仙君,您回來了?怎麼不提前傳訊來?屬下好去迎接您大駕光臨.”

衛芳衡語調綿柔輕軟,聽起來簡直是最忠誠殷勤的屬下,可她抱著胳膊靠在廊柱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曲硯濃,哪有半點殷勤的樣子?

衛芳衡是曲硯濃的大管家。

這些年裡,曲硯濃東遊西逛,終歸會回到自己的道宮,她每每突發奇想總能如願以償,不僅是因為她實力超卓,也是因為由衛芳衡這樣百年如一日為她操持瑣事的下屬。

如今在這世上,衛芳衡是最常見到她、也最不怕她的人了,偶爾氣得狠了,還會反過來陰陽怪氣地甩臉子給她看。

曲硯濃被刺了兩句,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容色,手裡提著個竹編的提籃,沿著玉階走上回廊,隨意地伸手,將手中的提籃遞了過去。

衛芳衡下意識站直,放下抱臂的手,把提籃接了過來。

提籃入手,她揭開白紗看了一眼,微微一驚:提籃裡竟裝了一隻氣息玄奧、樣貌古怪的魚,衛芳衡已是元嬰修士,竟隱約覺得自己還不如這條魚。

“什麼東西?”

她問。

曲硯濃顧自慢悠悠向前走,“鯨鯢,待會放到池裡去,別養死了就行.”

於是衛芳衡也不當回事。

直到她跟在曲硯濃的身後,亦步亦趨地延著迴廊往前走,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又作了一派殷勤恭順模樣,不由懊惱極了——她分明是想擺個臉色,叫曲硯濃知道再任勞任怨的老實人也有脾氣的,怎麼就那麼輕易地被本能反應驅使了?

現在再發牢騷,一點氣勢也沒有了。

“您以後能不能別溜人玩兒了?”

衛芳衡越想越氣,想到先前稟報仙君的事,仙君分明應得好好的,結果一轉眼人就沒影了,忍不住一臉晦氣地嘟囔,“您先前明明答應好要見夏仙君的,結果人家夏仙君萬里迢迢地來了,您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她說起的夏仙君是隔壁玄霖域的化神修士、上清宗的太上長老,也是當世僅有的三位仙君之一。

“是麼?”

曲硯濃悠悠地發出個無意義的感喟,“還有這事?我給忘了.”

衛芳衡忍不住在心裡輕輕來個“呸”。

以化神修士的神識,別說只是一個月前的事,就連上千年前的事也該分毫畢現、清晰如昨,曲硯濃說“忘了”,當真是連敷衍也很敷衍。

“夏仙君畢竟是當今世上最好的醫修,請她來為您看一看,就算不能解決您的道心劫,總也能想想辦法.”

衛芳衡低低地說著,心裡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切,“這麼放任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曲硯濃好笑極了,“夏枕玉自己的道心劫都沒法解決,一年到頭十二個月,她有十一個月瘋瘋癲癲的,你還指望她來幫我呢?”

同為化神修士,一樣要經受道心劫,誰也別覺得誰可憐。

大家都是過江的泥菩薩,誰又能救得了誰?

衛芳衡一時竟被問住了,語塞,半晌才說,“……死馬當活馬醫,總也算是盡力了呀?”

曲硯濃輕輕笑了。

“夏枕玉來山海域做什麼?”

她跳過了道心劫的話題,問道,“她一年到頭清醒不了幾天,特意來山海域,肯定不是為了我的道心劫.”

還真被她料中了,夏仙君來知妄宮另有要事。

衛芳衡越發懊喪,低聲說,“夏仙君說,近年來五域地脈浮動,山河必有大動盪,恐怕有災禍將起,請您來想想辦法.”

五域山河不是一成不變的,僅僅就在千年前,天下便有過一場驚天之變,將當時的天地乾坤格局徹底大改,那場動盪中生靈塗炭,傳承了成千上萬年的魔門也就此覆滅。

如今,會在這天底動盪中遭殃的便只有仙修了。

化神修士享世人景仰,便是能未雨綢繆,力挽山河。

如今聽一位化神修士說五域山河又要有大動盪,只怕大半個修仙界的修士都該驚惶色變了。

曲硯濃挑眉。

她輕飄飄地嗤笑,“她倒是會指使人,連我也安排上了.”

從前隻手擎天,分定五域;

如今又是山河動盪,落到她眼裡,竟還不如嗤笑夏枕玉重要。

衛芳衡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活像個大冤種。

“還說道心劫沒事呢.”

她像是呢喃,“夏仙君都和我說了,你以前根本不是這個樣.”

曲硯濃訝異,“是麼?我以前是個什麼樣?”

衛芳衡像是小孩捧出自己所有的寶貝般,和盤托出,“夏仙君說你以前是個魔門妖女!狠辣魔女!”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什麼好話。

曲硯濃細細地追溯回憶,像是挑剔的看客在翻閱一本據說很有趣的話本,半晌得出結論:“——你說得對.”

連自己的過去也失了認同麼?

衛芳衡凝神看著曲硯濃,心底生出一股悲哀、為後者悲哀:這匆匆忙忙一千多年,愛過、恨過、掙扎過、痛苦過,到最後功成名就,卻把當初的自己給丟了,除了一個名字,什麼也沒抓住,又有多荒唐?

就連這悲哀感慨,也是旁人為她而發,而她自己渾然不覺、樂在其中,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你就跟我說過,我不知道哪一輩的叔祖是一個對你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愛屋及烏,決定答應我一個要求.”

衛芳衡說,“我都聽夏仙君說了,他和你是情侶,為了救你把命也給丟了,所以你過了很多年還是念念不忘他,是不是?”

曲硯濃卻反駁,“不是.”

衛芳衡不由意外起來,“我哪裡說的不對?”

其實曲硯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脫口而出反駁,只是那一瞬近乎本能,說完便愣了。

“我覺得,我要是對他念念不忘,多半不是因為他為我死掉了.”

她琢磨著,隨口說,“我缺願意為我而死的人嗎?”

衛芳衡一時語塞。

這話分明像是大實話,可聽起來怎麼就這麼欠揍呢?

“我對他念念不忘,肯定是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個人.”

曲硯濃說,“為我而死,不過是錦上添花.”

衛芳衡忽而安靜下來了。

她望著曲硯濃的面容,竟有點小心翼翼的、像是呵護什麼幼苗一般問,“你又有感覺了?”

沒有。

她不過是隔岸觀火,翻找了過去的回憶,找出記憶中她曾得出的結論,說給衛芳衡聽罷了。

就像是敘述另一個人的故事,再怎麼見解深刻,也不屬於她。

衛芳衡頓時洩了氣。

“那時候你還會專程跑到上清宗來找他隔了不知道多少輩的血親,你說你已經失去了很多愛恨悲歡,你不想有一天丟了和他有關的悲歡滋味,你還在想辦法化解道心劫.”

她說,“可現在呢?你有多久沒有想起‘衛朝榮’這個名字了?”

曲硯濃沒有立刻回答。

衛芳衡的話勾起了那些被淡忘的回憶,由於還沒有那麼遙遠,她還能稍微找到一些當初的情緒。

在萬千淡去的愛恨裡,他是最後褪色的悲歡。

“你要是問這個,我就有話說了.”

曲硯濃最後輕飄飄地說,“前些天我在不凍海釣魚的時候還想起他了.”

語音未落,她已先怔然。

哦,她恍然般想,難怪她非要回頭看那個築基小修士不可——

原來那個築基小修士從風暴狂潮中破浪而出時的姿態,和他當年依稀有點像。

*

山海域,距離閬風苑最近的盈風城裡,某個劍法和仙君前任情人很像的築基小修士走進了一家茶樓,繞過大堂,在靠窗的空桌邊坐下。

“前輩,”申少揚神識覆在靈識戒上,若無其事般隔著窗戶向對面瓊樓玉宇看了一眼,“對面就是滄海閣開設的多寶閣了,聽說整個山海域八成以上的乾坤袋都來源於這裡.”

他說著,頓了一下,稍微加重了語氣,“山海域、乃至於整個五域的乾坤袋生意,都歸曲硯濃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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