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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凍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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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之上,曲硯濃虛虛地握著釣竿,垂眸望著那掛在釣鉤之上,被她硬生生從深海中扯了出來的百丈鯨鯢,心神卻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間的一眼。

她早就知道那兩個路過的築基修士被風暴意外捲入,卻沒怎麼當回事:如果這兩個築基修士連這種程度的危局都無法化解,也沒必要再去下一輪丟人現眼了。

閬風之會薈萃群英,不收庸才。

當然,如果這兩個築基修士實在力有不逮,曲硯濃還是會順手把他們從風暴中摘出來的。

按理說,不過是兩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乙,她這一生中遇到過不計其數的相似身影,何須多想?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種宿命般的衝動,迫使她偏過頭去看那少年。

非得有這麼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她才像是宿鳥得以歸巢、游魚重歸碧海,心頭靈臺抹不盡的厚重塵埃倏然一空,千百年來第一度,她覺得她認識“曲硯濃”這個人。

曲硯濃的愛與恨、苦苦追索與棄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關。

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道心劫確實是一種劫數。

沒有幸運與不幸之分,劫數就是劫數。

這片刻清明來得太短暫,轉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裡,想要追索方才一剎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

曲硯濃凝眸,把那個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個遍,橫看豎看不滿意:黑漆漆的面具,藏頭露尾,修為也不盡人意,連金丹都沒結成,放在一屆屆閬風之會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

她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戴著面具參加閬風之會。

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為什麼會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

真叫人莫名其妙。

她本可以催動神識強行破開少年臉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衝動已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她又像是從前千百年裡的每一刻般了無意趣、意興闌珊。

曲硯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鯨鯢。

“你從哪裡進來的?”

她問,“青穹屏障裂開了多少丈?”

青穹屏障是設在五域之間的界域屏障,將每一界域與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開,修士們只能從每一界域指定開放的出入口透過。

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硯濃經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賴她親手修補,只有少數元嬰修士有可能破開一角。

對於每一個膽大包天對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硯濃都會親手送他去填窟窿。

百丈鯨鯢分明是神話傳說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卻被她這平平淡淡三兩句中的意蘊煞得一個勁哀哀低鳴,嗚嗚咽咽,像是落淚祈求,叫人心生不忍。

遠處,申少揚遙遙地望著那低泣般的百丈鯨鯢,忍不住也微微嘆了口氣,心生憐憫。

他好歹頭腦清醒,不會當著化神仙君的面提出異議,更不會仗著隔得遠就以為化神仙君聽不見,只是催動神識,對著靈識戒問:“前輩,曲仙君這麼做,是不是有些過於嚴苛了?”

雖說曲仙君嚴令禁止元嬰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護凡人與修士,但若是有不傷人的元嬰妖獸誤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

說白了,人與妖獸共生於天地間,就不能和平共處嗎?

申少揚不是山海域人,臨近閬風之會才來到這裡,可曲硯濃仙君的名字卻聽了無數遍,早就生出這疑問,今日遇見了,忍不住一問。

按照他的經驗,這樣的沒意義的疑問,前輩多半是不會搭理的。

前輩從不閒聊,和他說的每句話都“有用”,那些瑣碎的閒談是得不到回應的。

申少揚已做好了得不到回應的準備,卻意外地聽見靈識戒裡沉冽的嗓音響起。

“在你們這些千年後的年輕修士眼中,妖獸竟已成了可憐的存在嗎?”

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難得帶了點無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遠,跨越滄海桑田、人世輪轉,分明定論,“你若見過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語焉不詳的話更激起了申少揚的好奇,“千年前是什麼樣?”

戒指裡忽而又安靜了下來。

長久的沉默,“總之,千年前沒有一個曲硯濃仙君.”

沒有曲硯濃仙君,那時她還遠沒有化神修為。

也沒有哪一個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

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戰、妖獸橫行,那時不會有任何一個修士問出“這麼對妖獸是不是過於霸道嚴苛了”這樣的問題,也輪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憫。

申少揚忽然心生明悟,“前輩,你是不是覺得我問出這種問題,特別缺心眼?”

其實這也該是一句得不到回應的廢話。

可戒指裡的人卻笑了。

“也沒什麼不好.”

他說,“她靖山平海、斬妖除魔,不就是為了你們有一天能隨心所欲地悲天憫人嗎?”

這是前輩說過最長的“無用廢話”。

申少揚心有所感,卻在那一瞬間生出一股定論般的了悟:曲硯濃仙君對於前輩來說,一定是最特別的存在。

太瞭解、太親密、太在意,才會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愛。

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過冰封的罅隙匯湧而出。

*

碧雲環繞中,曲硯濃望著鯨鯢皺起眉頭。

元嬰妖獸不似普通小妖獸一般渾噩,能夠透過神識傳音,她從鯨鯢的傳音中得知,這隻鯨鯢並沒有主動破壞青穹屏障,而是順著南溟洋流,發現屏障上的一處裂口,出於好奇和僥倖,擠過裂口進入了山海域。

她不把鯨鯢的做小伏低哀哀求饒放在心上,只是擰著眉頭去思索那所謂的裂口究竟是為何會形成的,又要怎麼花心思去修補。

不管是哪個問題,到最後都落成個大大的“煩”字。

“裂口在哪?”

她問,想補一句“你知道騙我的代價嗎”,又實在沒有意趣,於是把這一句也略去了。

她也沒必要說。

五域四溟,沒有誰不知道觸怒她的代價,無論是修士還是妖獸。

鯨鯢俯下巨大的身軀,順從地應答。

遠天忽而飛來三道流光,自遠及近,速度極快,比申少揚和富泱的遁光快得多,也強大得多。

曲硯濃一手輕飄飄地握著釣竿,目光偏轉,立在那裡不動,等著那三道流光轉眼落在她面前稍低的位置,化為三道恭敬身影,齊齊長揖:

“拜見仙君.”

遠處,申少揚和富泱半點沒有正在比試的緊迫感,反而不約而同地留在原地,伸著脖子看熱鬧。

“大場面啊.”

富泱低低感慨,“能來的元嬰都來了,這就是化神仙君的排面嗎?”

申少揚聽他這麼說,不由問,“什麼叫能來的元嬰都來了?”

眼前只有三個元嬰修士,山海域可是五域之中最強盛的界域,不至於只有三個元嬰修士吧?

富泱一雙狐狸眼稍稍瞪大了,十分詫異,“你都闖到這一輪了,竟然還不知道這一屆閬風之會的裁奪官有哪些人嗎?”

申少揚還真不知道。

他是隔壁扶光域的修士,剛穿過青穹屏障抵達山海域,就趕上了閬風之會,匆匆報名參加比試。

扶光域環境十分惡劣,靈氣資源也比其他四域匱乏得多,更沒有化神修士坐鎮,論起繁盛程度遠遠不如別的界域,更不能與五域第一的山海域相比擬。

像是閬風之會這樣的盛事,扶光域根本辦不起來,也絕不會有除了扶光域之外的修士響應,自然就少了見識和經驗。

申少揚不止是不知道閬風之會的裁奪官有哪些人,甚至連打聽的意識也沒有,直到如今聽了富泱的疑問,這才忽然懊惱起來: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他怎麼先前就沒想到打聽一下呢?

“先前來得匆忙,沒顧得上.”

他含糊地說著。

富泱瞭然般點點頭,“本屆閬風之會共有十六位裁奪官,其中三位是元嬰修士,這回都趕過來了,必然是為了曲仙君——也難怪,曲仙君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現在人前了.”

高天之上,三個裁奪官戰戰兢兢。

胡天蓼在心裡暗暗叫苦。

他是這一屆閬風之會的十六個裁奪官中修為最高的,自然便被推為上首,原以為列席評點後輩中的天才是一件既能出風頭又輕鬆的差事,誰想到這一組比試時,不凍海上竟掀起了驚天狂潮,還好巧不巧地把這一組最出色的兩個修士捲了進去。

要知道,自從曲硯濃仙君分定五域四溟,立下青穹屏障,逐走大妖后,山海域已有上千年不曾見過元嬰妖王的蹤跡了。

申少揚和富泱被捲入風暴時,三個元嬰裁奪官還在談笑風生,細數著八組比試中可圈可點的應賽者呢。

說來也巧,在盤點有可能進入下一輪的應賽者時,富泱和申少揚的名字都被他們提及了。

尤其是申少揚,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年輕修士戴著個黑漆漆的面具,神秘極了。

從前誰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可一進入比試之中,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散修少年竟不比大宗門精心培養出的天才差,甚至還隱有勝處,著實讓人大吃一驚。

正聊得興致勃勃,忽然察覺了風暴中的元嬰氣息,裁奪官們大驚失色,從閬風苑風馳電掣般趕過來,一路緊趕慢趕,最怕的就是那兩個應賽者堅持不住、死在風暴之中——

閬風之會辦了千年,還從沒鬧出過這樣的意外,若是砸在他們的手裡,幾條命夠謝罪的?

要知道,在他們這些元嬰修士之上,還站著那位山海域的無冕之主、五域公認的天下第一人。

曲硯濃仙君雖則隱世多年,輕易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卻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修士將她忘記,若閬風之會真的出了意外,難保曲仙君不會從那神秘縹緲的知妄宮中出來,降罪於他們這些裁奪官。

與只聽說過曲仙君威名的年輕一輩不同,胡天蓼是真的見過曲硯濃,也見過這位山海域之主的雷霆手段。

人人都說曲硯濃仙君慈心濟世、無心名利,是真正的高人氣度,可胡天蓼卻隱隱感受到在那不問世事的超然下,藏著的是淡漠無情的了無意趣。

對待這位曲仙君最好的態度,就是私下裡把事情解決,不要去打擾到她。

——可誰能想到,他們三個拼了老命趕到不凍海,卻正正好好撞上仙君垂釣啊?

那隻滄海長鯨氣息雄渾深沉,修為隱約比胡天蓼還要高一線,放在五域四溟能稱得上是威風赫赫的大妖王,此時卻像條鹹魚一般掛在釣鉤上動彈不得,怎能讓人不驚懼?

曲硯濃一眼把他心底驚悸看得分明。

“這是哪一輪比試?”

她問。

胡天蓼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加倍小心,“仙君,這是倒數第四場比試,那兩個築基應賽者都是本屆閬風之會的前六十四名.”

居然只是六十四角逐前十六的比試。

曲硯濃難得意外。

以方才那兩個築基修士的實力,她還以為這至少是前四名的比試。

這錯愕讓她額外生出了一分興趣。

對於她來說,興趣比任何珍寶都罕有。

“下一場比試,我會來看.”

她說得很隨意,比起徵詢更像是告知,從不擔心自己會被拒絕的習以為常。

胡天蓼心裡發苦。

能列座上首的時候,誰願意頭上落個頂頭上司啊?

曲仙君已經有數百年不曾過問閬風之會了,怎麼偏偏就輪到他做裁奪官時,趕上仙君雅興垂釣呢?

他在心裡叫苦,落到面上便成了一點猶疑,沒能在第一時間應答。

這時,他身側站著的另一個元嬰女修忽而開口,無限殷勤,語氣真摯,“仙君撥冗賞光,這是本屆閬風之會的榮幸,應賽者們要是知道了這事,必定奮勇爭輝以報仙君.”

說完了,還要垂眸一笑,似乎觸動極深,“能在這一屆閬風之會做裁奪官,實在是我的運氣.”

胡天蓼:……?

他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瞪大眼睛看同僚:都是能在閬風之會列座上首的元嬰大修士,怎麼還帶溜鬚拍馬的?

瞧瞧那肉麻的話,她一個元嬰修士,怎麼說得出口!

曲硯濃淡淡地瞥了他們,著意多看了那個元嬰女修一眼,間或有一瞬打算問問那女修的姓名,可這千百年裡她見過太多或真或假的殷勤,最後都成了厭倦。

無論真心假意,她都不稀缺。

到最後她也沒去問那女修叫什麼名字。

她握住釣竿,虛虛揚起,不凍海上的流風送她直上雲霄,那龐然蔽日的滄海巨鯨也像是化為了雲煙,隨她一道隱沒在碧空中,渺遠無蹤。

申少揚站在原地,揚著頭看那道驚鴻照影消逝,在徹底無影無蹤之前,他直覺曲仙君回頭看了他一眼。

……還是不要告訴前輩比較好。

想起先前聽到的質問,他迅速做出決定。

至少,在搞明白前輩和曲硯濃仙君的關係之前,他還是儘量不要讓前輩知道曲仙君對他有些額外關注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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