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閬苑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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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硯濃第一次見衛朝榮,真的認定他是個見色起意、追逐色慾的色魔。

一切緣分始於一次無目的的遊歷。

碧峽魔修數量不如金鵬殿那麼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數不得檀問樞的關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門中,自然傾向於抱上一條大腿。

曲硯濃幾乎算是檀問樞一手養大的嫡傳弟子,她還沒結丹時,就已經被許多同門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詡相貌出眾,想要自薦枕蓆的男修。

作為追逐慾望的魔修,曲硯濃對愛慾並不排斥,她能對衛朝榮見色起意,當然也會欣賞旁人的容色,並因此多出一點寬容。

在所有對她大獻殷勤的碧峽同門裡,容色最出眾的那個男修姓郝,天賦一般,明明年紀比曲硯濃大,卻總是恭敬而不失親暱地叫她“師姐”。

曲硯濃當然不是那種禮貌推辭的人,於是也很不客氣地管人家叫“郝師弟”。

她喜怒無常,性情冷酷,郝師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戀慕依賴她,被她頤指氣使地團團轉,下次還是顛顛地跑過來獻殷勤。

郝師弟邀請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歷練,曲硯濃閒得無聊,很乾脆地答應了。

在魔修洞府的陣法外,她見到了衛朝榮。

洞府尚未完全開放,陣法依然保護著舊主的遺留,聞訊而來的魔修們並不急著闖殺陣,而是在殺陣外數著時辰,等待殺陣衰減到最弱的時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衝突,不是這個有宿怨,就是那個有新仇,再誇張些,一次對視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廝殺。

當一個人長期活在爾虞我詐和危機四伏的環境裡,很難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殘酷地處理一切突發事件。

曲硯濃和郝師弟到殺陣外的時候,正好見證一樁廝殺決出生死。

“鏘——”

沉銀刀罡隆然落下,在堅於金鐵的黑巖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見底的溝壑。

溝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硯濃的腳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堅硬的靴頭踩在瀕死魔修的後腦上,微微用力,“砰”地一聲,將那個瀕死魔修的腦袋踩得粉碎。

一地紅白,星星點點地濺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氣。

他冷淡地抬起頭,正好望見溝壑後的她。

目光相對,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熾焚燃。

曲硯濃確定她先前從沒見過他,可男情女愛的事,本也不必說得那麼明白,目光一對,她心裡就有數了。

這人是誰?

她沒開口問,只是偏過頭,瞥了郝師弟一眼。

“曲師姐,這人名叫衛朝榮,是金鵬殿的外門弟子,近兩年來聲名鵲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聽人說起,金鵬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

郝師弟靈識傳音給她,隱晦地說,“他就是個瘋子.”

曲硯濃挑眉。

“瘋子”。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別人在她面前這麼稱呼另一個魔修,從前這個稱呼總是屬於她的,哪怕是試圖討好她的碧峽同門,心裡也認定她是個性情無常的瘋子,更不會在她面前用這個詞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衛朝榮,很感興趣地打量著他。

他比郝師弟長得更英俊,也比郝師弟更高大挺拔,氣度卓然,像一柄鋒銳的冷鐵刀刃,森然地綻著寒光。

她望著他,他也沒挪開目光,凌然立在原地,連腳步也沒動,定定地盯著她。

“阿濃師姐,我們走吧.”

郝師弟大約是窺見了她對衛朝榮那不尋常的關注,察覺到面前這個滿身血氣的刀修對她的吸引力,頓生警惕,故意開了口,叫她叫得很親密,“別讓這髒東西汙了眼.”

說的是髒東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汙,可郝師弟的眼神瞟了瞟,卻看著衛朝榮,意有所指。

殺陣前一片沉寂。

沒人認得郝師弟,但每個人都認得他身側的曲硯濃,郝師弟跟著曲硯濃來到這裡,眾人便把他當作曲硯濃的附庸,他挑釁衛朝榮,多少就意味著曲硯濃的挑釁。

方才衛朝榮被人惡意挑釁,反手就讓對方死得不能再死,動手乾脆利落,手段狠辣殘忍,在場沒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硯濃更是聲名在外,無人不知的碧峽嫡傳弟子,實力、脾氣、底氣都遠超在場的每一個人,她出現在這裡,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憚與畏懼。

如今這兩個狠角色對上,其餘人是既驚又喜,既害怕被殃及捲入,又暗暗期待他們能打得兩敗俱傷,讓他們撿漏。

衛朝榮終於移開凝定在曲硯濃身上的目光,目光鋒銳,冷漠地瞥了她身側的郝師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開口,“他這樣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願意帶在身邊?”

他定定地盯著她,“那你還不如試試我.”

試試?怎麼試?哪種試?

什麼地方不中用?

殺陣前的氛圍瞬間變得古怪了起來,郝師弟對曲硯濃的殷勤、對衛朝榮的警惕,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魔修追逐慾望,最熟悉男歡女愛,怎麼會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說的無非就是床幃間的那點事。

衛朝榮對郝師弟的挑釁不作反應,反倒是對著曲硯濃說郝師弟中看不中用,讓曲硯濃試試他,這其中的曖昧和挑逗,根本無需言明,自能意會。

曲硯濃也有一瞬愕然。

自從她兇名越來越響之後,已很少遇見敢色膽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衛朝榮說起這話時,並不帶有輕浮齷齪的氣質,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種冰冷而專注的沉定,幾乎叫人從背脊到腦後驀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異感覺。

她是越來越葷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麼髒的壞的都想試試,真是怪得很。

吸引歸吸引,她帶著郝師弟出門,郝師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條狗、一隻鳥,是她的裝飾品。

她的東西,輪得到旁人來挑三揀四?

曲硯濃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嗎?”

衛朝榮目光凝定。

他開口半點不帶猶疑,語氣沉冽,“中用不中用,試過就知道.”

嚯!

殺陣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場絕世大戲,偏偏不能大聲起鬨或議論,只能憋著不動的模樣。

這個“血屠刀”還真是色膽包天啊,曲硯濃都那副殺機暗藏的神態了,他居然還敢往下說,也不怕曲硯濃轉眼就翻臉,直接把他頭摘了。

不得不說,帶點曖昧桃色的針鋒相對,肯定是比單純的打打殺殺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殺陣前的魔修個個聚精會神、目不轉睛地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曲硯濃笑意微斂。

她凝神打量著衛朝榮,用目光將他稱斤論兩,慢慢地說,“是麼?”

明澈的紈素如清光般驟然飛出,行蹤詭譎,快得不可思議,轉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衛朝榮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銀刀罡透過刀鞘,形成一道鋒銳的圓弧,撞在紈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轟然。

清光與刀罡相撞,盪開十丈煙塵,而他就踏著將落未落的塵煙,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

塵煙濛濛,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兩簇寒夜螢火。

曲硯濃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紈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衛朝榮,掂量著他的實力,一邊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著他,“中不中用,一時半會兒可不作數,沒個十天半月,怎麼能叫中用呢?”

嚯——

殺陣前魔修們不由地憋笑起來,衛朝榮膽大包天,曲硯濃也是典型的魔門女修,葷素不忌,什麼都能說,這兩人撞在一起,實在是有得玩。

熱鬧人人都想看,即使殺陣即將開啟,魔修們也不著急了,紛紛伸長了脖子,恨不得開口催上幾句,讓衛朝榮趕緊再開口說點夠勁兒的。

可衛朝榮這回沒有開口,他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幽沉烏黑的的眼瞳盯著她,一瞬不瞬,一聲不吭。

曲硯濃本也在等著他回應,以她對男修的瞭解,都等著聽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錢”“持久”了,可沒想到他竟然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直到殺陣開啟,也沒說一個字。

真是個怪人,她心裡想。

閬風苑裡,曲硯濃幽然一哂。

“然後呢?他為什麼沒有說話?他後來和你解釋過沒有?”

申少揚興沖沖地問。

魔修、冷漠、鋒銳,這和前輩完全對得上,絕對就是年輕時的前輩嘛!

前輩不願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過往,可曲仙君能說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兩語,一個字也沒提到前輩的姓名,也沒解釋她方才為什麼說前輩是上清宗的弟子,讓申少揚想追索都困難。

祝靈犀也蹙眉。

“聽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輩認識時,那位前輩是個魔修?他是叛出仙門轉修魔道,還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她說著說著,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測,“不對,如果那位前輩是主動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會對我說,那位前輩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當那位前輩自始至終都頂著“上清宗弟子”的頭銜,直到死亡也仍然沒有否定這重身份,曲仙君才會這麼說起。

申少揚簡直想給她鼓掌了——又是祝靈犀問出了關鍵問題!

曲硯濃瞥了他們兩人一眼。

她沒作解釋,反倒幽幽哂笑,“人早就死了,問這麼清楚,又有什麼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風氣也和千年前的仙門截然不同了,曲硯濃和衛朝榮的這番初見經歷,若是說給千年前的仙門修士聽,一定會惹來仙修的慍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們一句“不要臉”。

可眼前的這四個小修士,聽到他們的過往,除了有點咂舌感嘆之外,連最靦腆羞澀的戚楓也沒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為,千年後的仙門早不是當年那個道侶間拉個手都要羞窘尷尬的風氣,愛就是愛,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侶情人親親密密招搖過市也不會有人側目動容。

曲硯濃和衛朝榮的對話對他們來說只是刺激,卻還沒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說,面前的年輕修士們也永遠無法理解,在那個時代裡,她和衛朝榮的對話究竟有多麼驚世駭俗,說給那個時代的仙修聽了,足以令任何一個仙修羞惱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硯濃用簡單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筆帶過祝靈犀的問題,順著她先前將止未止的敘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時實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說葷話調笑的,膽子大得很,怎麼我奚落了他,他就啞了?”

一個色膽包天的色魔,難道不是會順著她的話,把自己大吹特吹嗎?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該怎麼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諷一頓,削削他的氣焰。

可誰知他居然真的沒有說。

他有千萬種理由說的,可他居然選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種,忽而沉默,一言不發。

“我當時在心裡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曲硯濃說,“後來我覺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揚一下子甩掉了自己手裡的竹枝。

“咳咳咳咳咳咳!”

他臉頰爆紅,急速地搖著頭,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成了驚弓之鳥。

富泱一伸手,撈住了他差點甩飛的竹枝,默默地遞了回來,神情和他如出一轍的恍惚。

申少揚驚魂未定地接過竹枝。

完蛋了!他驚慌失措,前輩一定也聽見這句話了,可靈識戒怎麼沒有一點反應?

前輩不會已經被氣死了吧?

……還是說,曲仙君說的是真的?

他不敢問,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祝靈犀,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期待什麼。

不敢想不敢想。

祝靈犀神情有些嚴肅。

她皺著眉,對於仙君的炸裂發言持正色,很認真地問,“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這、這是他們能聽到的東西嗎?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三個小男修又驚又恐地望著少女符修,像是三個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師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揚手裡的竹枝又飛出去了。

這回富泱沒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著自己的竹枝,以一種驚愕中隱隱透著敬畏的眼神望著祝靈犀。

戚楓從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靈犀的衣襬。

祝靈犀微微皺眉,回過頭看了戚楓一眼,望見後者臉上的紅暈、申少揚和富泱臉上的呆滯,一滯。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對誰問出那樣的問題,僵硬地維持原本的動作,一動也不動,慢慢低下了腦袋,兩手貼在腿側,站得筆直。

“對不起,仙君.”

她打算誠懇認錯,“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硯濃從祝靈犀問出那句話後,就懵然怔神地望著後者,半晌沒說話。

直到祝靈犀的“對不起”脫口而出,曲硯濃才像是從幻夢裡恍然甦醒一般,“哧”地一聲驀然笑了出來,打斷了祝靈犀的後半句話。

四個小修士緊張地盯著她,生怕這一聲忍俊不禁是氣極反笑。

可曲硯濃笑了一聲後,好似覺得還不夠似的,越想越好笑,笑聲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傾瀉,笑得暢快淋漓,前仰後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滄海桑田,也有人世變遷,一千年前她和衛朝榮就已經算是世上最特立獨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後,竟也成了屢見不鮮。

物是人非、世事變遷,如今輪到一個上清宗的嫡傳弟子一本正經地問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過來把她給嚇一跳。

原來這世界滾滾向前,也並非一成不變,在人心慾望之外,也有一點紅塵可愛。

為了回報這一縷新奇可愛,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抿了抿唇,忍住唇邊的笑意,很鄭重說:“很行.”

她親自驗證過,很行。

假山下,四個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動起來,互相看看,擠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殺陣前默默看著曲硯濃和衛朝榮的魔修一樣,只恨自己不敢開口說話。

迢迢萬里之外的冥淵下,虛幻不滅的魔軀漸漸凝實下來。

如滾水般沸騰翻湧的死寂河水也慢慢歸於平靜。

在一片晦暗無光的冷寂裡,衛朝榮隔著靈識戒迢遙地凝望她。

原來,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揹負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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