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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內並未點燭照明，漆黑一片只能看到樹梢的枝椏倒影，隨著風聲驟起搖曳，斜映上窗欞的檀木紋路，剩下無限的寂寥和清冷。
程裴寂在祠堂門外站了許久，背影迷茫沉重，彷彿身上加了一道無形的鎖鏈，他猶豫的抬起手腕，叩了叩木門。
祠堂內傳來砸東西的聲音，“不是說了不見任何人嗎？”老頭子的嗓音很洪亮，聽上去根本就不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但隨即發完脾氣，就伴隨了幾聲壓抑的咳嗽。
十年前遭受的那件事，讓程老侯爺的身子一蹶不振，幾年後精神方面的病症也愈來愈嚴重，時而清醒，時而又陷入了沉思和不安。
程山河將自己關在侯府中，他不敢見光，也不敢見外人，就連最平常的點燭照明，也不允許。
程裴寂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笑容裡帶著一絲無奈的苦澀：“老頭子，你脾氣怎麼還是這麼大，不見任何人，難道我也不見了？”
“玄之？你小子還知道回家來。”程山河在屋內聽到熟悉的聲音，推出一點點門縫，示意程裴寂進屋說話。
程裴寂摸黑走進祠堂，靴底踩到了瓷碗的碎片和碾碎的糕點，他彎腰蹲下，邊拾起地上的碎片，邊看著程山河的背影說道：“在祠堂裡對著列祖列宗發脾氣，你這老頭子怎麼想的？”
程山河坐在地上盤著腿，蒼老的背影瘦削卻很挺拔結實，只是他的肩膀上，再也看不到曾經屬於赤骺大將軍的那份輝煌和矯健。
“我是你老子，想怎樣你也不能阻攔，再多管閒事，不必再回來煩我。”程山河輕哼道，挪了個位子把背影留給了程裴寂。
黑暗的視線下，一切感官都能放大，程裴寂望向父親的背影，幼時那些回憶不自覺的上湧，還是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感覺，可是他已經變得不認識他的父親了。
他的兒時，好似一直望著父兄的背影，望著他們一次一次離開故土，出征伐敵，替皇朝帶回來一次又一次的捷報和勝利……
“行，你不愛聽，我也懶得囉嗦。”程裴寂低頭撿起地上被踩扁的糕點，“但你也不能不吃飯吧，什麼都不吃，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程山河隨性的反駁：“當神仙逍遙自在，豈不是美哉？再說了，你娘一向喜歡高高瘦瘦的男人，我再不控制一下食量，你娘明日見著我，又要說我胖了。”
捏著糕點的指尖微顫，細碎的粉末從指腹處滑落，瓷片鋒利的一角露出，割破了面板滲出一點血跡，但很快就蜿蜒的滴落在地上。
程裴寂的神情淡然，手裡捏著瓷片的力道卻越來越重，他很想告訴程山河，娘明日不會回來，後日也不會回來，永遠永遠……都被埋在了藏鴣山的斷隘之上。
“哪兒來的血味，你小子又闖禍了？”程山河對血腥味很敏感，轉身看到程裴寂被割破的手指，面上劃過不耐煩，可還是朝他伸出了雙手，“過來臭小子。”
程裴寂起身坐在程山河身邊，老頭子不容他抗拒的握住了他的手腕，從衣袖裡扯下一截乾淨的布條，仔細的綁在了兒子的傷口上。
“臭小子，等會讓你娘看到了，她肯定要怪我沒把你看顧好。”程山河低聲說著，“怎麼每回老子見著你，你不是把自己摔個狗吃屎，就是哪兒磕了碰了的？你是和你老子八字犯衝，還是故意的？什麼時候學學你的兄長，少讓你老子擔心。”
看著父親的蒼老面容，程裴寂眼裡含了霧氣。程山河灰白的眉毛下方，雙目依舊炯炯有神，只可惜他一直停留在了過去的時光罅隙裡，不捨得抽出身回到現實。
“老頭子，我如今已經二十又三了，比兄長當年出征的年歲還要長，你那些擔心都是浪費的。”程裴寂的語氣放緩放輕，試著旁敲側擊的提醒程山河回到現實。
程山河沒有反應過來，驚訝地張了張嘴：“瞧我這記性，你都二三了？！那你外祖母張羅著要給你娶新婦沒有？該要孩子了，我在你這個年紀，你的大哥都會耍木劍了。”
程裴寂心頭泛起苦澀，垂眸笑道：“是，你就放心吧，外祖母最掛念我，沒準給我挑個七八個漂亮新婦。”
“那不行，那不行！這話你不能在你娘面前說，男人不能太花心，挑個安穩過日子，能生幾個小崽就好了。”程山河按了下程裴寂的肩膀，湊過去小聲的說道。
程裴寂挑了挑眉，程家世代出情種，他的祖父曾經說過，程家男子乃是出了名的妻管嚴，因為妻管嚴，所以才幸福，才能夠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只可惜，到了程山河膝下，只剩下程裴寂一人。
“老頭子，我這次來找你，是想問你個事兒。”程裴寂偏著頭說道。
“你小子，老子就知道你沒安好心，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到底什麼事。”程山河背對著他輕哼一聲，倒也聽勸的抓起供品裡的一個饅頭，慢吞吞的嚼了起來。
程裴寂解下藏在腰帶後面的那塊玉環，中間的空心位置，用金墜子打造了一根圓柱，讓空心環顯得不那麼單調。
“爹，你可還記得這塊玉環？”
程山河眯著眼睛看了一眼，信誓旦旦的說道：“怎麼可能不認識，你出生那日，你孃親自掛在你脖子上的，上面還有她親手給你刻的名。這塊玉是你外祖母贈予你孃的，你娘把它分成了內環外環，設計精巧細緻，市面上那些和你孃的手藝，沒法比！”
老頭子說起自己媳婦兒的事情，倒是清楚的很。
“那爹可還記得，這玉環中間的玉佩心，後來去了哪兒？”程裴寂摸索著外環左右隔開的【玄】【之】兩字，繼續追問道。
程山河指了指他：“好小子，故意考你老子呢？你七歲那年生了場大病，你娘帶去你寺廟裡祈福平安，方丈說是因為玉佩的內環承載的陽氣過盛。你當時年幼成不住那麼多的陽氣，你娘便拆下了內環，留在了寺內，讓方丈贈予有緣之人。”
“那方丈後來可告知送給了誰？”程裴寂若有所思，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程山河略微思索：“據說在你卸下玉佩內環那一日，朝中有一位大臣家的婦人難產，誕下的女嬰氣息很是微弱。那位同僚上山祈福，恰好拿走了那塊內環，至於是哪位同僚，當日我們舉家出征，我也記不清了。”
是時稔的父親，時英傑。
一抹難言的情愫在程裴寂眼底閃爍，原來早在那時候，他就與她有了交集。
程山河嚼著饅頭，還想到一點，笑著說道：“你娘當時還玩笑，說你和那奶娃娃，就是天定的姻緣，說不定日後等那小女娃長成，還能變成我們家的兒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