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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正倒吸一口涼氣，看著倒地的巢元芳忽然也產生了裝暈的衝動。
聖人阿摩親眼看著老皇帝風疾暴卒，並且不允許太醫施救，這與親手弒父沒什麼兩樣。
箇中細節反覆推敲亦無大多意義，總之當今聖人並非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正則之君。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權勢之爭又萬難用尋常思維揣度，煌煌千年裡又有幾個正人君子呢？
陽平君聽完此事後也是大吃一驚，因為他也不知實情如此。
此時老人眼角微微斜吊，呼吸變得急促，想不到自己閉嘴了一輩子，就開口多說了一次，竟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
此事肯定是聖人阿摩不願任何外人知曉的秘密，這次陽平君用雷第特調令從巢元芳嘴裡套出了這樁秘事，等於說是觸犯了天子逆鱗。
按規矩，明日陽平君本人要面聖陳述啟用特調令一事，包括問話內容及結果都要告訴聖人。
除夕日聖人若聽聞老夫利用特調令質詢先聖死因，他會作何想？ 正是敏感關頭，老夫怕是不能善終了。
陽平君沉沉道：“衛檢校，事實就是這樣了，要你一個立場，代價可真不小啊，老夫這條命恐怕也要搭進去了。”
裴正將視線轉向了衛已：“先生？你……你是宜官吉的人？”
“不錯，大隋宜官吉朱雀，抱歉一直瞞著你。”
裴正臉上透出警惕的神色，隨時都會對衛已發難，但衛已的鎮靜又讓裴正感到恐懼。
這種恐懼並非膽怯，而是對未知人事的天然謹慎，即便知道對方是藏鏡主，但對裴正來說，衛已仍舊是一個謎。
陽平君催促道：“該說地都說了，衛檢校給句明話吧。”
衛已閉上了雙眼，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一方是好大喜功的聖人阿摩，一方是躲在暗處密謀的未知勢力。
這兩方皆非衛已認為的有道明主，更像以術勢治國的陰險之輩。
但河間王已經死了，並且無後，金匱密旨等於說是一紙空文。
玄武也是因為這個才在暗中幫助朝廷的吧？衛已琢磨著，這是宜官吉的使命，盡一切可能為帝國剷除障礙。
況且族兄也為此付出了性命。
“這麼說來衛某沒有理由站在另一方。”衛已暗忖著，“可是聖人阿摩太不像樣了，這樣下去遲早要丟掉天下，衛某做這些的意義是什麼呢？助紂為虐嗎？”
但話說回來誰也無法保證士族們能擁戴一個明主上來，至少阿摩開科舉，讓天下讀書人有了機會，這也算是開千古之未曾吧。
衛已覺得心擰了一下，但此事尚未讓他下最後的決心。
太湖先生行事向來果斷，而這次卻陷入了深深的選擇困難，如果有機會置身事外的話，衛已一定不會插手此事。
這時裴正忽然道：“先生曾跟我說過刀的意義。”
衛已睜開雙眼。
“刀的意義在於守護。”裴正接著說，“裴某的眼光很淺，看不到那些大是大非，但我肩負候官職責，決不允許先生亂來，哪怕拼上性命。”
客廳之中，孔牛拽下脖子上的佛珠胡亂地盤了起來，衛已進去好久了，仍舊不見半點動靜。
“王檢校，希望你託付的人是對的。”孔牛喃喃道。
夜越來越濃了。
數閣道場上，衛已仍舊一言不發。
陽平君緊抿著嘴唇，衛已的決定關乎此局的成敗，此想絲毫不誇張。
主管監察帝國南方的朱雀一旦倒向另一方的話，就等於整個江南計程車族被牽制住了，以江都為中心的南方地區是楊廣的最後一張牌，衛已如若倒戈，勢同給大隋王朝來了個釜底抽薪。
巢元芳緊閉著雙眼，但耳朵卻時刻捕捉著動靜。
約摸一刻鐘後，衛已在蒲團上緩緩坐下，坐姿為自在坐，裴正知道，一旦衛已如此坐著那就是要冷靜思考問題了。
“陽平君，這盤棋未分勝負就被毀了，再來一局如何？”衛已的聲線又回到了一開始的慵懶。
陽平君雙耳嗡嗡作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但還是吩咐僕人將道場打掃乾淨，並重新安排一張棋盤。
兩人落座，裴正掌燈，巢元芳躺著。
靜夜之中，起伏著棋子的吧嗒聲。
衛已似乎更專注於下棋了，而陽平君則越發的沉不住氣，幾乎不假思索就落子了。
勝敗不言而喻。
衛已小聲的呼吸著，陽平君捏緊了拳頭，又浪費了半個時辰。
“衛檢校，你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嗎？”陽平君終於忍不住了。
衛已俯瞰著全域性，並未抬眼：“陽平君不是說想知道誰在覬覦著東都嗎？”
陽平君一怔，這是核心問題，衛已似乎一直沒有明說。
“不錯，衛檢校是宜官吉的人，對此事定然早就瞭然於胸了吧。”
衛已微笑：“那個人是誰其實不重要，另外衛某也的確不知道誰人在密謀洛陽。”
裴正護著燈盞，巢元芳凝神地聽著。
陽平君側身問道：“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衛已道：“對方佈下一個什麼局，從什麼高度俯瞰著東都，用什麼謀略來掌控天下才是最重要的。”
陽平君沉吟，此話確實不假，對手已經有一個籠統的印象，那就是士族無疑，但肯定有一個核心在捲動著士族的情緒。
這就是對方的謀，一個半遮半掩的驚天大謀。
衛已將雙手插進袖子裡閉上了眼睛。
以天下為棋盤與對方博弈一局如何？衛某亦有縱橫捭闔於天地之間的衝動，可此事終究非兒戲，還需要陽平君給我一點點籌碼。
良久，衛已睜開雙眼：“我已經想好了。”
陽平君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這時燈盞燒到了底部，陡然熄滅，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過，需要陽平君做一件事，這件事不是為衛某，而是為了我的一個朋友。”黑暗之中傳出衛已孤零零的聲音。
陽平君沉聲道：“老夫必盡力為之。”
“陽平君能勸服聖人阿摩放棄攻打高句麗嗎？”
沉默，而後傳出裴正的咳嗽聲。
“此事雖然很難，但老夫會盡力勸說。”
（先設法將衛已拉入己方陣營再說。）
“我需要肯定一點的回答。”
這次陽平君正襟危坐道：“聖人如果北征高句麗，大軍必要老夫坐鎮，老夫不動，怕是此事也難以落實。”
“如果聖人堅決要這麼做呢？”
“那老夫就死諫！”
口吻一如動員大軍時鏗鏘有力，這是政壇人物特有的演技，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著大空話。
黑暗中看不見表情，此時老將長孫日初眉須怒張，宛如高中俯衝而下的老鷹。
此人的確有國柱的氣魄，若非如此，聖人阿摩也不會對陽平君委以重任。
衛已臉上捲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陽平君言重了，衛某會給你一個理由的。”
“什麼理由？”
“勸說聖人放棄攻打高句麗的理由。”
陽平君哦了一聲，忍住了好奇，其實從根底上說，陽平君本身就是主張北伐高句麗的鷹派人物，他肯定很想知道衛已的理由，但此事不好主動相問。
現在衛已的立場很重要，陽平君一直在提醒自己隱忍。
陽平君道：“那就有勞衛檢校了，衛檢校現在可以表明立場了嗎？”
“陽平君是聰明人，衛某肯定要得到聖人阿摩的答覆才能做最後的決定。”衛已道。
陽平君搖了搖頭，與這個行為與眾不同的衛使君打交道實在太難了。
“老夫明日去宮中陳述特調令一事，有請衛檢校明說放棄攻打高句麗的理由吧。”陽平君像洩了氣一樣，“最遲除夕夜會得到答覆，老夫可以保證。”
衛已道：“那我們要先看清楚對方的局，阿熊啊，你去搬個火爐來吧，怪冷的，今晚我要說一些你們想知道的事情，可能時間會比較長。”
接著衛已又把視線轉向了巢元芳：“還有巢太醫，也別睡地上了，坐著吧。”
巢元芳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刻鐘後，爐火嗶波作響，幾人不約而同將冰冷的雙手伸向了火焰，有點圍爐夜話的感覺，衛已營造的氛圍總是很輕鬆。
衛已首先問道：“我剛到洛陽城就聽說龍門發生了隴西士族密謀造反的事情，此事是真是假？”
陽平君道：“確有其事，是隴西的獨孤、元、趙三氏。”
衛已：“還請陽平君詳細說一下。”
陽平君還未曾理會此案，為老人整理文案的刀筆吏今夜恰好在府上加班，此時被喚到道場，此人名叫方耀。
刀筆吏方耀詳說了案件經過。
衛已：“也就是說當夜還起了內訌？獨孤修拔刀殺死了趙護，理由是什麼呢？”
方耀：“回使君，據侍酒的舞姬說，當時趙護大聲地說要謀反，獨孤修怕事情洩露於是拔刀刺死了趙護。”
衛已：“跟鬧著玩兒似的，就這樣還想謀反？”
方耀：“三司的大人對此事也存疑竇，如果這三人要謀反根本不必來洛陽，而且根據烹小鮮客棧的夥計供述，同行者還有一名年輕人，但騷亂出現之後那人就消失了。”
方耀又道：“至於謀反的論調則是來自於契約書，雷第當日收到了一封密報，中夾帶三封契約書，契約書的內容是隴西三姓與一個叫‘上六陰陽老爺’（六老爺全稱）密約造反的事情。”
衛已聽到這裡哈哈大笑。
“上六陰陽老爺，這群人挺有意思的，隴西三氏看到這個名字之後難道不會迷惑嗎？”衛已搖著扇子笑道。
方耀嘶了一聲：“這個小人就不清楚了，契約書上確有隴西士族家主的印章，不過印章這東西很容易偽造，並不能證明什麼。”
衛已笑了好一會兒又問：“密報從哪兒來的呢？”
方耀：“雷第接受匿名檢舉信，每年都會收到許多莫名其妙的密報，有些是真的，有些則是子虛烏有，此信一開始也是當做好事者胡鬧處理的，但沒想到當晚龍門那兒真鬧出了事。”
衛已：“三人現在怎麼處理的？”
方耀：“在刑部大牢裡伺候著。”
衛已：“身份核實了嗎？”
方耀：“尚未。”
聽到此處，陽平君沉吟了一聲道：“這件事暫先壓下來別讓聖人知道，呈報文案老夫親自來寫吧，三司那邊意見如何？”
方耀：“一致認為先不上報。”
陽平君點點頭：“還有點分寸，他們招供了什麼嗎？”
方耀：“回老將軍，還沒有。”
“動過刑嗎？”
“正要請示老將軍的。”
陽平君換了一種命令的口吻：“明日上刑，務必撬開他們的嘴巴。”
衛已烘著火慢悠悠地說：“我在大理寺的時候就聽聞陽平君酷愛刑罰，這一冷酷的愛好後來成為了雷第的底色，六千候官幾乎都養成了打人的癖好，箇中冤假錯案也拜老將軍所賜。”
慢悠悠的諷刺別俱意味。
陽平君道：“老夫沒有趙公卓與衛檢校的才華，所以只能用點笨辦法，見笑了。”
衛已不理會陽平君了，又問方耀：“此案還有其他細節嗎？”
方耀道：“還有一件事，事發當晚楊楚公也在。”
衛已眉頭一按：“楊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