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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制地方官吏俸錢並非朝廷發放，而是由地方衙署自行經營所得，官府獲得收入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透過放款收息來獲利，這部分用以借貸的流動資金叫做公廨錢。
負責將這些錢以借貸的方式發放到民間的人就是捉錢品子，一般由有背景的富戶充當。
粟特米氏是大族，世代經商，完全有能力經營這部分公廨錢。
捉錢品子除了放出朝廷的公廨錢以外，還會借職位便利發放自己的私款。
衙署對於這種多多益善的事情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尤其是在敦煌城這種可以隨處撈錢的地方。
捉錢品子米長樂轄五名組長，五名組長又各轄若干捉錢人，這些捉錢人分佈在敦煌三縣。
因為敦煌胡漢雜處，每年都有許多商人湧入或流出，戶籍統計工作根本沒法做到精確，以戶來放貸收息肯定行不通，所以往往由一個捉錢人負責三五借貸者，定時上門催收債款。
這其中肯定免不了有人逃債，加之會涉及外邦人，所以非浮浪羅剎之輩無法勝任。
因此也導致捉錢行當臭名昭著。
不過名聲雖臭，利益卻很可觀，米長樂用經營所得過的相當體面，從不覺得經營捉錢有什麼不妥。
直到前陣子下轄的捉錢人失手打死了老百姓，此案剛好趕上聖人西巡，要求嚴查這件事，一貫囂張的米長樂這才擔心起來了。
那名打死人的浮浪兒早就跑沒影了，甚至無人知曉他的身份，五名組長相互推諉，都說不是自己的責任，最後只能問責總理此事的米長樂。
米長樂不知花了多少錢，走了多少關係才將此事平息。
最後以治安不力將縣正下獄，此案才告一段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負責查案的司隸刺史竟遇刺，始作俑者米長樂自然逃不了嫌疑，被外候官命令禁足在家等待調查，米長樂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對米長樂來說寢食難安，雖然身在家中，卻如同被困在囹圄，甚至覺得斬首大刀已懸在頭頂。
米長樂當然也想過逃，但偌大家業，一逃就等於歸零了。
而且司隸刺史遇刺一案自己著實沒有半點關係，如果逃遁，不就等於認罪嗎？
深諳人情世故的米長樂也非常清楚，如果這次揪不出真兇，最後頂包的只能是自己。
殺害朝廷要員是族滅的大罪，米長樂因此常從噩夢中驚醒。
負責監看米長樂的候官怕他自盡，於是日夜守在門外，還請來敦煌名畫師崔玉來為其演奏琵琶，緩解米長樂的心情。
所以方才崔玉說恭喜時，米長樂才有那樣一番喪氣的論調。
崔玉：“請來一個有本事的先生，那麼案子就能查明，員外也說清者自清，在下當然要恭喜了。”
米長樂：“查得清嗎？萬一他也死了，那老夫就更說不清了！”
“我聽說要來的這位可不簡單，是前大理正趙綽的高徒，一直隱居，因為這次是他族兄遭難才出山的，於情於理他都會盡力查案的。”
“但願如此吧。”
米長樂看了看門外，兩名高大的外候官如同牛頭馬面，雙眼發著金光盯著自己。
“崔郎君，再賜一幅屏風吧，價錢隨便說。”
“什麼圖案呢？”
“你在石窟中畫的那些，隨便畫一幅。”
崔玉不解，哪有人在屏風上畫經變圖的。
米長樂：“圖個吉祥，遮住他們，他們天天跟鬼一樣盯著，我睡不著。”
兩名外候官聽出了米長樂的意思，其中一個道：“不行！不能遮住！”
崔玉：“還畫嗎？”
米長樂握拳砸在案几上：“畫！”
敦煌城有三門，分別是南北西，其中南門與西門可以進入衙署所在的子城，而北門則可以進入市集民居所在的羅城。
裴正等人趕著風沙將起時到達北門。
衛已背上傳來了一聲貓叫，獅子貓被衛已投餵之後就纏著不走了，衛已只得買了一隻獸籠將小傢伙揹著走。
“長得挺威風的，你就叫小將軍吧。”西來途中，衛已給獅子貓取了一個名字。
此時小將軍張開爪子扒著籠子站起來觀察走在身後的磨刀童子。
磨刀童子忽然露出一隻金光閃閃的眼睛來，貓咪嚇得叫出了聲。
衛已扭過頭去，磨刀童子眼中閃射的餘光漸漸消失，這是衛已第一次看見磨刀童子的眼睛，像惡狼一樣。
“他不會想殺我吧？”衛已惶恐地轉過頭來，腹中喃喃。
裴正已經默默地對這位先生不滿了，以至於有點懷疑此人的能力，這麼一個懶散的人真的能做正經事嗎？
三人進入敦煌羅城已是午後了，大多數市集因為沙塵而提前撤去。
街道上空蕩蕩的，枯萎的樹葉在空中打卷飛舞。
“都關門了，這可怎麼辦？”衛已著急到市集給小將軍買點吃的。
“先生，我們還是先去衙署吧。”裴正催促道。
衛已無奈：“好吧，阿熊，你聞到香味了嗎？”
自裴正透露了自己小名後，衛已就喊裴正阿熊了。
裴正指了指羅城西向，那邊一干建築頗為講究，正是粟特商業區。
衛已用麈尾扇扇了一些香味到鼻子邊，非常的喜歡：“有空來買一點吧。”
裴正：“不用買了，會有人送給先生的。”
衛已：“有這種好事？”
裴正：“嫌疑人就是這條街的主人。”
接著裴正將米長樂的情況簡單交代了一下。
“我們現在去官府報到，今晚就可以提審長樂了。”
剛說完話裴正就捂住嘴巴咳了起來。
衙署外五十米，有一眾僧人等候許久，他們都是敦煌僧人，聽說戰勝辯僧法喜的衛使君來了，一個個都迫不及待想看一眼。
高大的裴正走在前面，將瘦小的衛已擋了個嚴嚴實實。
州官聽見外面的騷動就知道衛已駕到了，趕緊派色吏開道。
使君於州官而言，無異於戰國時代的縱橫家，是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的角色，因此無人不忌憚。
衛已在眾僧的注視下進入了敦煌衙署。
走完流程已是黃昏了，黃沙覆蓋著敦煌城，暮鼓在風沙中格外沉重，衛已走出衙署，外面的僧人都還在，齊齊注目著衛已。
裴正湊到衛已耳邊道：“郡守告訴我白馬塔道場都佈置好了，他們早就等著先生來，這次還請先生務必盡力。”
衛已微笑：“如果說不過他們怎麼辦？”
“這可使不得，關乎朝廷的面子，還請先生務必盡力而為。”
衛已沉默。
隨後裴正高聲向眾僧說明了衛已的來意，還說等案子查清楚之後一定會去白馬塔與眾僧探討學問。
末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走到近前注視著衛已道：“那就暫且看看先生如何查明這樁案子！”
衛已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對方說話的語氣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宿敵。
這就是法喜的影響力吧，衛已如是感嘆。
接風宴佈置在米府，一行人到時畫師崔玉正在米長樂的房間裡認真地畫著屏風。
經過房間時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崔玉一手舉著燈臺，眯著眼睛像狐狸一樣望向衛已。
衛已看了一眼崔玉，視線又挪到屏風的圖案上，等視線適應了房間裡的暗光之後才發現崔玉邊上還坐著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
大漢兩眼睜得渾圓，像是在發呆。
一個狐狸一樣的畫師，一個判官一樣的大漢，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妖異。
衛已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