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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國慶假後第一天，周樹華來到了學校，主項是和周偉民談周明慧和吳海運的事情，建議周明慧離開學校，讓吳海運頂替周明慧。周偉民表示同意，不管咋樣，學校缺的就是男教師，再說，這樣也就避免了孫小明的無理糾纏。但到了鄉教委那裡，蔣主任卻說不著急換人，下溝村急需要一個男教師，因為那裡實行的是複式教學，女教師在那裡諸多不便。其實還有一層意思，鄉長已經催了蔣興輝多次，說他有一個親戚嫁到了周家村，結婚前在她們村上當民辦教師，結婚後成天待在孃家不是回事。這件事情一直瞞著周偉民，周偉民雖然知道他村娶了個新媳婦在孃家是民辦教師，卻壓根不知道是鄉長的親戚，人家沒來找過他，他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懶得過問人家的事情。現在，既然蔣主任把話挑明瞭，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按鄉上的意思辦，吳海運到下溝村教書，鄉長的親戚頂替周明慧。
周樹華從周偉民處得到鄉教委安排人的訊息，趕緊就來到周建華家告訴周明慧，希望她和吳海運好好斟酌。周明慧也不敢耽擱，直接來到吳海運家，吳海運不在家，她就和吳海運父母商量這件事情。
“明慧，這事情沒有啥大不了的，下溝村小就是條件差些，海運只要喜歡教書，好男兒志在四方。” 吳有根說完這句話，微微有些臉紅，周明慧明白他為什麼不好意思，是因為說話沒注意物件，未過門的兒媳婦將要去上海闖天下，而自已的兒子卻萬般無奈，頂替物件的民辦教師還是頂人不頂崗，在村都待不住，要到一個只有三幾個教師的下溝村當教書匠，自已還能說出好男兒志在四方的話。
“這事還是等海運回來再說。”周明慧說完話就往門外走。
“也是的，讓海運自已拿主意。”張菊琴跟著說了一句。
吳海運從父母處知道讓他到下溝村教書的訊息，感覺挺好的，總比在家門口教書麻煩少，說不定有利於複習功課，為來年高考著想，還有啥可猶豫的。他立刻找到周明慧，說透了自已的想法。周明慧當然很高興，畢竟只是權宜之計，也就沒有必要太過計較。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只等鄉教委正式通知，吳海運就可以到下溝村小學去報到了。
過了一個星期，吳海運就接到鄉教委的通知，吃過中午飯，幫助家裡幹完玉米入倉活，他就高高興興的帶上簡單的行李，來到了下溝村小學。
這是一個極其簡陋的溝壑村小學，六間土房隔成了兩個教室，教室前不足一百平米的操場，是這裡方圓五里地唯一的平地。順著操場往東走，一條下斜坡路直達教師宿舍辦公處。五個土窯洞一字排開，每個窯洞寬約六尺，弓形頂高約八尺，老式的兩扇木門大開，方格木窗戶外用厚厚的舊報紙糊著，在夕陽眏照下，恰似一幅灰白分明，靜如止水的國畫。吳海運站在這四周靜悄悄的土疙瘩上，低頭凝視著這將要和自已朝夕相處的土窯洞，心頭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你是不是新來的吳海運老師？”下溝村小學校長王洪濤從北邊第一個窯洞走出來，右手搭在雙眉上邊，遮住夕陽眏照的光線，向吳海運打招呼。
“我就是吳海運，早上接到鄉教委的通知，下午來報到。” 吳海運說著話，就來到了王洪濤跟前。
“看你的行裝，我就猜得八九不離十。先坐我這兒，放下被褥，喝口水，我喊人給你安排住處。”王洪濤從桌子上拿過一個洋瓷碗，又從桌子底下取出熱水瓶，倒上一碗熱水，放在吳海運面前，走出窯門。
吳海運仔細打量著窯洞裡的生活用品，靠內牆的右邊放一張方行飯桌，左邊有一個三層架的書櫃，靠牆右方少了一條腿，用兩塊紅磚墊著，書櫃上放著一套毛澤東選集，三中全會以來的文獻彙編，學生的作業本，報紙。書櫃前邊是一張單人床，兩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上鋪的老式織布機織出的花格床單，是整個窯洞最靚麗的生活用品。右邊靠牆處依次放著臉盆架，長條木凳，窗戶下是一張三鬥辦公桌，桌上放著小學一至五年級教科書，教案本，吃飯的碗筷，連同吳海運屁股底下坐的木靠背椅，就是這個宿辦兩用窯洞的全部家當。
“吳老師，房子拾掇好了，走，過去看看。”王洪濤沒進門就喊起來。
“謝謝你，還沒問你姓啥？”
“我姓王，叫王洪濤”
“以後還請王老師多多幫助。”
“互相學習，取長補短。”
“王老師太客氣了。”
兩人說著話，就來到了最南邊窯洞。吳海運走進窯洞一看，除了沒有書櫃和飯桌，其它擺設和王老師住處一模一樣。
“咱這兒條件確實很差，年年給鄉上打報告，總說沒錢，有了錢第一個就給咱學校解決住宿辦公問題。誰知道啥時能有錢？唉……”王洪濤無可奈何的長嘆一口氣。
“以後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將就住下就可以了。” 吳海運隨遇而安的心態溢於言表。
“難得你有這個態度，以前來了三個年輕人，剛落腳就不高興，沒過一個月就離開了。”王洪濤說完話就抽身離開了，他不想隱瞞什麼，但又覺著這個話說得太早了，讓新來的老師難堪。
吳海運覺得有些失落，想想也是，窯洞雖然冬暖夏涼，但畢竟進出不方便，尤其是陰雨天，光線差，潮溼，不衛生，誰能長期住在這樣的地方，只有自已，為了圓夢，為了一個心願，也就顧不了什麼條件好壞，先熬著吧，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十八
周明慧在吳海運走時並沒有送行，他倆前一陣就商量好，去下溝村小就安心住下，如果一個星期後一切正常，周明慧和她同學商議的事情也就定下來了。這幾天她就是在家裡幫母親幹一些家務活，主要是收拾打場以後剩下的玉米芯。坐在自家房簷下，享受著秋末暖洋洋的光照，清理玉米芯上殘留的顆粒，什麼也不用想，只是靜觀村裡人不同的忙碌，遇到走近處的打聲招呼，遠處的知道是誰在那裡走動。這種懶散的不緊不慢的幹著無關緊要的雜活，精神完全放鬆，內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愜意，感覺非常好。可惜，這種感覺只在一念之間。
當她環顧自家的左鄰右舍，再看看對門幾家進進出出的大人小孩，一時間，又心潮盪漾。這是她從小到大最熟悉的生活環境，也是她童年和少年最美好的記憶圖景。抬頭向東方遠望，那將是她實現理想的去處——大上海的天空。如果她到了那裡，一年能回來幾次，甚或幾年能回來一次，都沒有定數。記憶深處的鄉音鄉情，只有離開家鄉的人才能體會得到，她卻在清空一切雜念之後，生髮出強烈的眷念之情。
突然，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從村東口傳來，周明慧仔細一看，很像孫小明，但車速太快，她還沒來得及確認，車上的人已經把頭轉向她，只見一道紅光閃過，摩托車已越過路旁一輛手扶拖拉機，車上的人被摔在車後約一丈有餘，橫躺在路邊。周明慧一時腿軟的不行，當她抓著牆站起來走到出事地點，周圍已經有三個人失驚大喊：“人出事了”
“快，趕緊想辦法止血。”
“不行，頭上已經開了口。”
周明慧只看到出事人頭上一股股向外冒血，她又一次嚇得坐在了地上。從出事人的身高衣著上看，十有八九是孫小明，她滿腦子就想著這個人是誰，一大堆血。人越集越多，周明慧也不知道啥時候被母親張巧霞拉回了家，躺在了自家的火炕上，眼前還是一堆血。
當出事人被抬上手扶拖拉機時，血已經被厚厚的毛巾捂住了。人是周偉民認出來的，周樹華書記作的決定，趕緊把人送縣醫院。事情太突然，周明慧的西鄰居門前停放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機頭朝北，對著前門，機尾朝南，緊靠路邊，上邊斜放著一塊床板，摩托車車速猛然提高，車行方向改變。從車向右前方倒下可以推斷，提速後的摩托車方向緊急朝右，出事人的頭撞在床板上。
孫小明的母親最後一個知道兒子出事了，在醫院門口昏過去兩次。孫延慶局長只是心裡堵得慌，當公安局的同志看到孫局長流出了眼淚，這才放下了心，值班的同志從五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周明慧的西鄰居東挪西借籌到了一筆醫藥費，送到周建偉手裡，讓代為轉交。孫小明因為出血多一些，傷口縫合後還處於昏迷狀態，需要住院觀察，但在醫院裡到底住多長時間，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醫生也說不準，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周明慧終於等來了同學的電話，說上海那邊已經說好了，老闆同意她快點過去。
週六黃昏，吳海運高高興興的踏進自家前門，開口就喊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吳有根只是淡淡的回應一句。
張菊琴說：“飯在鍋裡，自已盛去。”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一家人都低頭吃飯，對吳海運第一次回家過星期天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媽，家裡是不是有啥事情？”吳海運放下碗筷，就急不可耐的問了一句。
張菊琴說:“咱家沒啥事，村子裡出了事。”
“啥事情？能說嗎？”吳海運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村上的人，沒聽說有啥事情。
“孫小明的事。”張菊琴又回了一句。
“孫小明咋了，是不是又來找事？”
“唉，出意外了。” 吳有根接上了話題。
吳海運心裡咯噔一下，起身就要出門，他說：“爸，媽，我去明慧家看看。”
“去吧，明慧也嚇壞了。”兩人竟然異口同聲。
吳海運來到周明慧家時，一家人全坐在炕上，靜靜的。周明慧斜倚在南邊靠窗戶牆角，母親張巧霞緊挨著她，明慧的弟弟周展慧和父親周建華坐在炕北邊斜靠著隔牆，看到吳海運走進門，周展慧揭開被子就下了炕，隨口說道：“海運哥，回來了。”彎腰穿鞋，起身拉著吳海運。
“快來，坐炕上。”張巧霞一個勁地招呼著吳海運。
“回過家了？”周建華問了一句。
“回過了。” 吳海運有些緊張。
周建華說:“坐炕上說話吧。”
“嗯。” 吳海運第一次坐在周明慧父母親的火炕上，很不自然，不知道手腳往哪放。
“明慧咋樣？要不要到縣醫院看看？”吳海運關切的詢問。
“沒事。”周明慧坐正身子應了一聲。
“我爸媽只說村子裡出事了，明慧嚇壞了，我就趕緊過來了。” 吳海運說完話看看張巧霞，又看看周建華。
張巧霞說：“展慧，你去灶房把水燒上，一會我給你海運哥下碗麵條。”
吳海運說：“不用了，我在家裡吃過晚飯了。我爸媽看我把飯吃完才說村上出事了。”
“吃過飯了？”張巧霞再確認一下。
“吃過了。”
“事情是這樣的……”張巧霞把孫小明出事的經過向吳海運敘說了一番。
好長時間，大家都不說話。
“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說說你在下溝村學校的事情。”周建華終於打破沉默，把話題轉到了吳海運身上。
吳海運想了想說：“和咱這裡比較起來，就是人少，住的散，學校也小，每個年級只有十多個學生，只能搞複式教學。”
“啥叫複式教學？”張巧霞問了一句。
“就是一至三年級在一塊聽老師講課，四年級和五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
“就是混裝，分不清，名字叫得那麼好聽，還複式教學。”張巧霞說完話看了周建華一眼。
周建華說:“學校的事情咱不懂，不要胡亂起名。”
周明慧問道：“是不是條件特別艱苦？”
“咱在農村長大，算不了啥，人家能行咱也能行。” 吳海運說得很輕鬆。
周明慧說：“下個星期天我就要去上海，你有沒有啥活要我幫忙？”
吳海運說：“沒啥事，走時把你的教材和教案本給我留下。”
“我這就給你找去。”周明慧下了炕，到裡屋去了。
看著周明慧走進院子，吳海運很擔心的詢問道：“叔，上海那邊咋說的？”
“電話是明慧接的，只說很能掙錢，啥都安排好了。”
“我想請幾天假，把明慧送過去，看看那邊的情況。”
“我和你姨也是這樣想的。”
“給明慧說了沒有？”
“還沒有。”
“等明慧來了，我給她說”
“行！”
周明慧手裡拿著書本，教案本，一件男式毛衣，放在了吳海運跟前，又回到了炕上。她說：“天快涼了，這件毛衣早就織好了，你先試一試，看合適不？”
“我想先和你商量事情，回去再試。”
“現在就試嘛，不合適我改，省得拿過去拿過來的。”
“你就在這試，試完毛衣再說事情也不遲。”張巧霞帶著生氣的樣子說。
“試就試。” 吳海運脫掉外衣，穿上毛衣。
周明慧說：“站在地上讓我看看。”
吳海運跳下炕，周明慧也跟著下來，拉著吳海運的胳膊，轉了兩圈，從脖子到袖口，再看看長短，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雙眼盯著吳海運說：“不用脫，回去就這樣。”
“行，你說咋的就咋的。” 吳海運把話題轉向正事，他繼續說：“明慧，我想請幾天假，把你送到上海。”
周明慧想了想說：“你剛上班就請假，不太好吧？”
“不要緊，王校長那人挺不錯的。” 吳海運看看周建華夫婦。
周建華說：“海運說得在理，就讓他送送。”
“那好吧，如果假不好請，也不要為難人家校長。”周明慧心裡挺高興的。
“沒事，那就說定了，我該回去了。” 吳海運說完話就準備走。
張巧霞趕緊說：“明慧送送海運。”
吳海運和周明慧走出村口，漫步在他倆熟悉的鄉間小道上，互相說著鼓勵對方的話，直到重新返回，眼看著周明慧回了家，吳海運才放心的走進自家門。